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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平衡力。好像那腿在一瞬间与我的身体分离开来,不再属于我。我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奇怪地低下头看了看我的腿。然后,我便看到了一注红红的液体顺着我的左裤腿流到地面上。
我立刻抬起头环视四周。空荡的回音之后,一片死寂。薄暮里墨蓝色渐渐浓稠起来,黯淡的光线像厚密的纱网一样笼罩在身边。我惊恐地站立在原地,看不出有什么异赏。我一动不敢动,无法判断是什么坚硬物击中了我的腿。
忽然,远处的人影大片地朝我这边拥来,我急忙卧俯下身体,爬向路边,抓住一棵瘦嶙嶙的小树,像个小偷—样蹲伏下来,屏住呼吸,肩膀倚靠在一块大石头上。直到这时,疼痛才从我的脚跟往上升起,将我吞没。那伤口像一个黯红色的窟窿,—个活的泉眼,洞眼边缘处的皮肤如同爆竹炸碎后的硬纸壳,向外翻卷着……
直到后来、我作为一个“病人”而不是作为一个“探访者”被路人就近送往我妈妈位的那所医院。我才知道那个击中我左腿的坚硬物是一颗来路不明的流动子弹,它从我小腿肚的骨缝间闪电般穿过,猝不及防。
当我在医院急诊室里被我焦急的母亲过来探望的时候,我觉得这简直像梦一样荒诞。
这年夏天我的家乡,变得狂热、躁动。晚风在饥饿的郁闷中酝酿着风暴来临,发出哀叹和饮泣。路边的树苗和草茎被狂暴的阳光或急落的雨珠,压迫得弯垂下来,但是,经过短暂的摆动,那些叶茎又挺拔起来。
几天来,我门户紧闭。但是外边街道上仍然不断有节奏地传来狂热的声音,警察如同一棵棵小树,林立在街头巷尾。
那僵硬的制服像铅灰的天色一样,从远古时代就有,遍布任何朝代、任何地域,它贯穿一切时间和空间,也许从来都是如此。一阵雨或者一阵风,细微的颤动总会从一个点传递到另一个点,蔓延成一片,草木皆兵。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酝酿当中。
就在我被这一颗莫名其妙的流弹击中之前的这天下午,我还没有意识到局势的严重性。我站在家里的窗口处向外望去,发现这个夏天的阳光不同往昔,它总是散射出一种破坏性的光线。在这种光线下,我看到街道上众多的人流卷在一起,那些像孩子一般的整齐的人群,狂热地如痴如醉地挥舞着手臂,构成一幅使人不辨真假的沸腾场面。
我身置这种氛围之中,但它又在我之外。
我的神思仍然没有从那一场大火里抽脱出来。
禾的死,使我的身心几个月来几乎陷入瘫痪状态,空洞虚无。我不能够相信一个亲密的人说没有被没有了。这使得我的思维总是发生故障或塌方,仿拂走进一面倾斜的镜子,时光倒流……
我常着见禾依然躺在她的大床是,浑身赤红,像一颗粉红色的长条形胶囊药丸。床边的一把摇椅慌慌张张自动摇晃着,仿佛在等待一个忠诚的朋友坐上去,使那撕裂空气的隆隆作响的摇椅安静下来,变成一种固定的永恒的姿势。禾期待地望着我,指望我坐到她身边去。她一只手挡住光秃的眉头,另一只手伸向站立在远处的我。我恐惧地喘着气,不敢靠近。我低头看了看手表,表带和表壳已经不见了,但指针依然在兀自地走。我说,“禾,你已经死了,死了,我看见的已经不是你了,你让我怎么办?你不要吓唬我,我不能走过去。”可是,当我说完,抬起头来再看她的时候,我发现她脸孔又缩少了三分之一。她一边被呛咳着吐出粉红色的液体,一边急剧地收缩,慢慢地,她成为一堆只有思想而没有了躯体的残骸,最后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手臂向我伸着。我无声地叫着“不,不!”然后,便从脱离现实的幻境中清醒过来。
有时候,禾会从一个出人意料的方向忽然闪出身来,她的裙裾沿着与夏风相反的方向舞动。她从远处的一个拐角或者地铁里走过来,在人群中穿梭。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看见她站立在对面马路边上的树荫里,在一株幽灵似的槐树底下朝我看。她手捧一束湿漉漉的鲜花。那束鲜花被泪珠淋洒得熠熠闪亮,它艳丽得使她身后背景里的草坪、栗树以及奶油蛋糕似的小房子全都黯然失色。那是一束多么迷人的上坟用的鲜花啊!多么迷人的一个年轻的寡妇!她是要去给自己上坟吗?
禾这时正准备穿过熙来攘往、穿流不息的马路走向我。可是,一辆辆汽车挡住了她的脚步,也挡住了我的视线。我一筹莫展地等待那些蜗牛似的车虫子缓缓驶过。待车流过去之后,我发现禾的踪影转眼之间又消失不见了。我惊诧地伫立在一片汽车鸣笛和自行车铃的喧叫声里,呆若木鸡。
当我意识到身边轰鸣的叫声、自己妨碍了交通的时候,禾的影像就彻底离开了我……
就在这样一个闷热的下午,我从自己的窗口向外眺望,惦念着我的朋友尹楠,我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了,不知他的行踪。现在,他是我唯一的朋友和安慰,他令我放心不下。
还有,我的母亲,她正躺在一所医院里,忍受着由左心功能不全而引起的一阵阵窒息。这一切都让我牵肠挂肚。
刚才,尹楠从街头的电话亭打来电话,说有紧急情况要见我一面。从他的语气我感到这是一次非同往常的秘密见面,因为我们约会的地点定在了有一次我们看完《人鬼情未了》电影后路过的一个废仓库里。
放下电话,我急奔那个废仓库。
半小时后,我就赶到了那个门扇生满铁锈、半掩大门的废仑库。
我向里边望去,干草、铁板、废木料、用过的空油漆筒、塑料品下脚料以及铺天盖地的灰尘堆得满满的。由于没有窗户,里边的黑暗像一只庞然大物洞张着阴森的大嘴,立刻将我吞没。
我向里边探着步子摸去,潮湿的空气摩擦着我的肌肤,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感到正有无数的昆虫和老鼠正云集在我的脚下。但我什么也看不见。一股锈铁氧化的怪味冲进我的鼻孔,我掏出手绢捂住鼻子和嘴。
待我的眼睛终于适应的这里边黯淡的光线后,便明晰了方向,我向最里边的那个干草堆上的长木椅摸去。我和尹楠曾在那里激动地亲吻过。
我终于听到了草垛上的摩挲声。
于是站住,低声叫,“尹楠,尹楠!”
然后,我在黑暗中看到一小排雪白的牙齿如同雨夜里的闪电,忽倏一闪,就不见了。
我认识这排可爱结实的牙齿,它们如同两列身着雪白制服的漂亮的仪仗队,整齐而优美。
如果在一群人中,让他(她)们遮掩住脸孔和身体的其他部位,单单露出他(她)们的牙齿,我便可以把尹楠从人群里辨识出来。
这时,那闪电般的牙齿,忽然变换了方位,在另一边的阴影里又是倏忽一闪。
我说,“尹楠,是我,是我。”
沉默了一会儿,那个黑影一个蹿跳飞过来,抱住了我。
我依然看不清尹楠的脸孔,但我听到了他那熟悉的呼吸。
急迫而粗糙地在我的耳边颤动,嘴中的玉米叶清香热热地扑到我的脸颊上。他的整个身体就像一匹瘦马,每一根骨头都仿佛是绷紧的琴弦,激动不安地颤抖,发出咝咝啦啦的声音。
我说,“尹楠,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他不出声,依然浑身上下不停地抖动,好像他一直做着原地奔跑。气喘吁吁,实际上他一动不动死死地抱住我,也许只是他的血液和思绪在奔跑。
我说.“这些天,你一直在外边吗?怎么不来看我?”
尹楠终于出声了,带着我从未听到过的哭腔,“拗拗,我—直没有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近一时期,你家楼里着火,你妈妈又生病住院,你已经够受的了。我伯你承受不了,不放心……”
“你……?”
他不回答我。
隔了一会儿,他说,“拗拗,我要……离开你了。”
“去哪儿?”
“我必须……离开……”
“不,不!”我的声音大了起来,他立刻用嘴亲在我的嘴唇上,堵住我的声音。我的头向后挺仰,闪开他的脸孔,降低了嗓音说,“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说走就走!”
“拗拗,我……非常非常……爱你……但是,我必须得走。”他的眼泪落到我的脸颊和嘴唇上,咸咸的涩涩的。
我们相识以来,尹楠还是第一次说出“爱”这个字。
几个月来,家里家外的一切压得我几乎窒息,这会儿,在他艰难地说出的这个字面前,我终于再也控制不住.我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河水,哗哗啦啦倾流而下。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抱住他,生怕在我刚刚失去禾不久的悲痛中,再一次地失去尹楠这个唯一亲密的朋友。
这时,尹楠稍稍脱开我一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用他的嘴唇和舌尖亲吻我泪流满面的脸孔。他把我大颗大颗的泪珠一下一下全都吃进肚子里去。
“我爱你的……眼泪!”他说。
我们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平息下来。
尹楠说,“我只有半个小时时间。然后。就得离开了。”
我说。“你一定得离开,非走不可吗?”
他点了点头,“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我必须得离开这里。”
我们又紧紧地抱在一起,他的心脏如同一只急响的战鼓,嘭嘭撞击到我的胸口上。
我伏在他的肩上,说,“那么,你去哪儿?什么时候?”
“今天傍晚的飞机,乘德航的721航班,十小时后先到法兰克福,再转乘2410航班飞往柏林。”
废仓库的顶部有一扇豁口或天窗,从那里斜射进来一缕荒凉得可怕的阳光,它在棚顶处呈现出一种深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