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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一个,假如捉到个当官的,让他带封信回去,信上写:“你们欺骗了十多万中国军人,枪毙、活埋了他们,从今后你们背后最好长一双眼……”
太孩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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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必须找到武器。
这时他听到身后有人说话:“早上好。”
戴涛回过头,看见英格曼神父站在一棵柏树下,像一尊守陵园的石人。神父微微一笑,走过来。
“这里挖不出你要找的东西。”神父说。
戴涛扔下手里的柏树枝:“我没在这里挖什么。”
“我看你是没在挖什么,”神父又一笑,逗逗少校的样子。“你该知道,我们活着的人不应该占这些尊贵死者的便宜,把打搅他们安息的东西藏在他们身边。”
真有意思:英格曼的中文应该说是接近完美的,但怎么听都还是外国话。是异族思维系统让他用中国文字进行的异国情调的表达。
戴涛站起身,左肋的伤痛给了他一个面部痉挛。英格曼神父担忧地看着他。
“是伤口痛吗?”神父问道。
“还好。”戴涛说。
英格曼神父看了一眼墓园,以庄园主打量自己庄园的自负眼光。然后他把躺在墓里的七位神父向戴涛介绍了一遍,用那种招待会上的略带恭维的口吻。戴涛迫于自己将要提出的请求,装出兴趣和耐心,听他扯下去。
“你是不是觉得这些西方人很傻,跑了大半个地球,最后到这里来葬身?”英格曼神父问。
戴涛哪有闲心闲工夫去琢磨那些。
“你上次跟我谈到,你们的总顾问是德国人法肯豪森将军?我对他是有印象的。”他对着自己心里的某个突发奇想短促地笑了一声。“音乐是灵性的产物,哲学和科学又建筑在理性基础上,德国倒是盛产这三种人:音乐家、哲学家和科学家。他们也可以把经济、军事也理性化到哲学的地步。所以我认为法肯豪森将军并不是个好军事家,而是个好的军事哲学家。也许我很武断……”
“神父。”戴涛说。
英格曼神父以为他要发言,但他马上发现少校刚才根本就没听他那番总结性漫谈;他等于一直在独白。他沉默下来,等待着,尽管他大致知道他要谈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了。”少校说。
“去哪里。”
“请你把我的武器还给我。”
“你走不远的。到处都是日本兵。南京城现在是三十万日本兵的军营。假如你带着武器的话,就更难走远了。”
“我没法在这里再待下去。”戴涛想说的没有说出来:他觉得在地下车库里,还没死就开始发霉腐烂了。首先是精神腐烂了。
“你的家乡在哪里?”英格曼问道。
戴涛奇怪地看他一眼。“河北。”他回答。他父亲是从战火里打出来的老粗军人,身上十几块伤疤,连字都不识多少,想升官只有一条路:敢死。他的长兄和他都是军校毕业生,两个妹妹也嫁给了军人。他的一家是有精忠报国血统的。但他只愿意用最简短的话来回答神父。
英格曼神父似乎看到了英气逼人的少校的血统。因为他接下去说:“我看出你和其他军人不一样。很多中国军人让我看不起,从军是为了升官发财霸占女人。”
“您能把我的武器还给我吗?”
“我们一会儿谈它,好吗?”神父说,“你成家了吗?”
“嗯。”这个回答更简短。
“有孩子?”
“有一个儿子。”说到儿子,他心里痛了一下。儿子五岁,成长的路多漫长啊,有没有他这个父亲会陪伴他呢?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才十岁。”英格曼神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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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神父的声音里一下子充满那么多感情,引起了戴少校的注意。
英格曼神父突然看见戴涛一边嘴角发白。一定是长了口疮。中国人把它归结为心火太重。美国人归结为缺乏维生素引起的免疫力下降从而被病毒感染。看来中、美两国的诊断此刻都适用于这位少校。那个长口疮的嘴角和另一个嘴角不在一根水平线上,因此他的嘴轻微有点歪斜,否则这张微黑的、棱角分明的脸庞应该更加英武。有这样脸庞的男子应该文可著兵书,武可领兵作战,但英格曼不能想象人类进入永久和平后,这张脸上会是什么角色的面谱。
“我父亲在我十六岁的时候去世了。”
“您就是在您父亲去世以后皈依天主教的吗?”
“我父母都是天主教徒。”英格曼说。
看到此刻的英格曼,任何人都会诧异,人到了他这岁数,还会那样思念父母。
“我是二十岁开始学习神学的。那时候我得了严重的精神抑郁症。”
“为什么?”
“谁知道?反正就那么发生了。”
英格曼其实没说实话。那场抑郁症的诱因是一次失败的恋爱。他从少年到青年时代的珍重的一份爱情,他原本相信是由双方暗暗分享的,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他一人的单恋。
“我在病人膏肓的时候,碰到一个流浪老人,得了白喉,差不多奄奄一息。当时我和哥哥一家住在一起。我悄悄把老人扶到农庄上的牲口棚里,用草料把他藏起来。因为我负责替我哥哥照管牲口,所以除了我没人会进去。我给他买了药,每天给他送药送饭。一条垂危的生命就那样缓慢地一点点恢复了。他每一点康复都给我充实感,好像比任何事都更让我感到充实。一个冬天过去,他才康复过来。他一再感谢我救活了他。其实是他救活了我。我通过救他救了我自己。那个冬天,我不治之症的精神抑郁竟然好了。给需要救助的人予救助,竟然就能让自己快乐。”
戴涛听着英格曼神父用美国思维、英文语法讲的往事,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谈起如此个人的话题。难道他的意思是说,因为中国有足够的悲惨生命需要他救助,所以他三十年前来到了中国?或者他像坟墓中的七个神父一样,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永远不缺供他们拯救的可怜的中国人,而拯救本身可以使他们感觉良好?或者他是在说,他戴涛也应该学他,通过救助地下仓库里的两个伤残同伴获得良好感觉?
“我想借这件事告诉你,那个流浪老人是上帝派来的。”他看到戴涛眉间出现一丝抵触。但他接下去说:“上帝用他来启示我,要我以拯救他人拯救自己。上帝要我们相互救助,尤其在各自都伤病孱弱的时刻。我希望你相信上帝。在人失去力量和对命运的掌握的时刻——就像此刻,你应该信赖上帝而不是武器。”
这一定是老神父一生中听众最少的一场传教。戴涛看着他想。
“你还会继续寻找武器吗?”
戴涛摇摇头。他当然会继续寻找。加紧寻找。
第十二章
地下仓库里的女人们早上醒来,发现豆蔻不见了。陈乔治说他天将亮时起来烧水,看见豆蔻醉醺醺地在院子里晃悠。见了陈乔治,她支使他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弦,难听死了。陈乔治哄她,等天亮了再去帮她拿。她说哪里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陈乔治又哄她,说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都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陈乔治,说琵琶弦就搁在她梳妆台抽屉里。陈乔治告诉她,自己太瞌睡,睡一觉后一定帮她去拿琴弦。豆蔻说:“王浦生等不及了。”然后陈乔治就没注意她去哪里了。
等到下午,豆蔻还没回来。上午法比。阿多那多推了一架独轮车步行去安全区筹粮,下午回来告诉大家,安全区的罗宾逊医生抢救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但没救活。小姑娘给日本兵轮奸后又捅了好几刀。小姑娘到死手上还紧紧抓着几根琴弦。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想象出豆蔻离开教堂的前前后后。资料照片一共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资料照片是安全区领导为了留下日军犯罪证据而拍摄的。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头发蓬乱,面孔浮肿。想来她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日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到自己。
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限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这一想豆蔻心都粉碎了。
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
被绑在古老椅子上的豆蔻还昏昏沉沉想到自己怎样跳出教堂的墙头,在清晨昏暗里辨认东南西北。她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就会迷途。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不久就后悔自己的冒失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的清晨五点仍像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者她有一线希望躲过后来那一劫。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粘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
豆蔻这一叫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