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而李全有已照准他看好的凹处卧倒下去。
一个战友的身躯砸在他身上,抽动着,头颅耷拉在他的背上,他立刻浸润在热血和脑浆的淋浴中。另一个身躯朝一边滚了一下,又朝另一边滚,顺着坡势滚到凹处,最后李全有觉得自己的下腹被重重地压住。垂死的生命力量真大呀,压住他的躯体不断向上拱起,腰部被撑成一个弧形,疼痛使躯体重复这个高难杂技般的动作,但每重复一次,弧度都在缩小、扁平下去,生命的涟漪就这样渐渐平复。李全有明白,人的脏腑原来也会呼唤,拱动的人体从脏腑深处发出的声响真是惨绝人寰,又丑陋之极。
枪声响了很久,盖在李全有身上的尸体被毫无必要地枪杀了再枪杀,每一次被子弹打中,那渐渐冷却的肉体都要活一次,出现一个不小的震动,震动直接传达到李全有身体里,扩散到他的知觉和魂魄里,因此他也等于一次次中弹。
等到四周安静了,战友流在李全有身上的血和其他生命液体已凝固到冰点,日本兵们从高地上下来。他们开始是设法在遍野的横尸中开路,发现很艰难,有的皮靴干脆踏到尸体上去,他们叽里呱啦地抱怨什么,或许靴子被血和泥毁了。他们一边走一边用刺刀和脚尖拨拉着中国士兵的尸首,昨天他们还相信要去吃馒头和罐头鱼呢!善良好欺的中国农家子弟,就这么被诱进了圈套。日本兵们打着哈欠,聊着,顺便朝那些看上去有一点活气的尸体扎上几刀,李全有就这样听着他们一路聊过来,扎过去。
李全有的一条腿感觉着潮冷的江风,但愿日本兵能忽略它,错把它当一条死去的腿。几分钟之后,他那条露天的腿就被一个日本兵盯上了,扑通一声,刺刀进入了他大腿上那块厚实的肌肉。肌肉本能地收紧,使刺刀往外拔的时候有些费劲。李全有一口暴出唇外的牙咬得铁紧,把那条腿伪装成毫无知觉的尸体的一部分。一点动掸就会前功尽弃,招致第二次枪杀。第二刀下来了,扎在第一刀下面一点。钢刀的利刃刺进皮肉,直达骨头的声响李全有自己都能听见。他整个身体都是这宰割声音的音箱,把声音放大了若干倍,传播到脑子里。因此在钢铁和肉体的摩擦声使脑子“嗡”的一下,全部的知觉记忆思维都刹那间被抹去,成了一片白亮。等到第四刀扎下来时,李全有觉得膝盖后面什么东西断了,断了的两头迅速弹回大腿和小腿,那是一根粗大的筋,这个断裂让他脑子里的白亮漫开了,漫向全身。
彻底的安静让李全有苏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活着,饥饿和干渴都过去了,他全身来了一股重生般的热力。
他等待着机会,一直等到天再次暗下来,他才在尸体下面慢慢翻身。这个翻身在平常是绝不可能的,再高难的军事训练也不能让任何军人完成它,他的两手被绑在身后,一条腿废了,全部翻身动作只能依靠另一条腿。
大概花了一个钟头,他才由伏倒翻成侧卧,侧过来就方便了,可以用一边肩膀、一条腿爬行,他小心地挪动,把动作尽量放小,现在他不能确定日本兵已经撤离了刑场,天色越来越深暗,他越小心的行进引起的伤痛便越猛烈,他不断停下,抹一把掉进眼里的汗滴。夜晚来临时他走了五六米远,这五六米的强行军把他浑身汗湿,两天的干渴居然不妨碍他出汗。他这是想往江边爬,无论如何要饮饱水再作下一步打算。
这次他停下来,是因为听到了轻微的声音,他浑身大汗马上冷了,难道日本兵真留下看守死尸的人了?他喘也不敢喘,用肩膀堵住大张着的嘴,再听一会儿,那声音说的是中国话:“……这里……伤兵……王浦生……”
李全有寻找着,四周没一个像活着的,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声音再次出来:“……救命……”
他听出这是个男娃娃的嗓音,临时抓壮丁抓来的男娃娃不少。男娃娃把自己的虫鸣当做呼喊,以为方圆几里都该听得见。
李全有找到了同样被尸体掩盖着的王浦生,他的肚子挨了一刀,要不是一具尸体的小腿搭在他肚子上,他就被大开膛了。李全有见王浦生两个嘴角往面上裹的绷带里一扯一扯,知道小兵疼得欲哭无泪,便说:“不许哭!哭我不带你走了!你得想想,咱这是多大的命,多大的造化,才活下来的!”
小兵绷住了嘴。李全有让小兵想法子解开他绑在背后的双手。小兵用他毫无气力的手开始作业。解了一个多钟头,两人几次放弃,最终还是解开了。
现在以四缺一的肢体行动的李全有方便多了。他先爬到江边,同伴的尸体在江水上筑了一道坝,他得把一些尸体推进水里。然后他灌了一肚子血腥冲脑的江水,然后又用一顶棉军帽浸透水,爬回王浦生身边,把帽子里的水拧到小兵嘴里。小兵像得到乳房的婴儿一样,干脆把湿帽子抱住,大口唆吸。
等两人都喝饱水,李全有和王浦生并肩躺着,嘴里各自叼着一根烟杆。李全有自己的烟杆一直揣在身上,他为王浦生在近旁的尸体身上摸到一根烟杆。
“娃子,现在咱弄了个水饥饿,再抽一袋烟,精神就提上来了,咱就开路逃生去。”
王浦生十五年抽的第一袋烟是在死尸堆里,这是他怎样也料不到的。他学着李全有吸一口吐一口,希望李全有说的是真的,真能靠它长精神。
“人没水喝,三天就死,有水喝,要活好大一阵呢。”李全有说。
一袋烟的时间在这个死人滩上就是大半辈子,烟抽完李全有觉得王浦生再是个负担他也撂不下他了,但带着肚肠流出来的小兵逃生,靠自己不全的四肢,几乎不可能,李全有在抽烟时已经看好了路线,三面高地环抱的江滩,只有一面有爬上去的可能,日本人相中这块滩地行刑,考虑是周全的。相中这块地形,也在于它容易处理尸体,把它们全推进江水就妥了。
李全有在一具连长的尸体里找到了一个急救包,把它撕开,拉出里面的急救绷带和药棉。急救包里还有一小管药膏,李全有估计它无非是消毒消炎的药膏,便将它敷在药棉上,对着王浦生肚子上那个窑隆一堵。王浦生嗷了一声。
“看天上,咋飞来飞机了?”李全有说。
王浦生用疼得泪哗哗的眼睛瞪着夜色四合的天空,李全有把露在表皮外的那一小截肠子给杵了进去。
这回王浦生嗷都没嗷就昏死过去了。
李全有想,好在饿了两三天,肠子饿得干净透亮,感染的危险小一些。他在王浦生身边等着,等小兵醒来好带他走。小兵万一醒不来,他就独自逃。
小兵王浦生的气息非常微弱,将断不断。有几次,李全有的手指尖已经感觉不出一丝热气从小兵嘴里出来,但仔细摸摸,发现小兵的心还在跳。
李全有知道,越等下去,逃生的可能性就越小,敌人最终会来处理这几千具尸体,也许天一亮他们就要来了。而这个年轻的小兵就是不醒来。他发现自己紧紧攥着两个拳头,不是因为腿伤的剧痛,而是因为等待的焦灼。
也许李全有动摇过,想抛下小兵王浦生独自逃生。但他在向戴涛讲述这段经历时,没有承认,他说他绝不可能那么缺德,得到王浦生的帮助,解开了捆绑,而反过来把生死未明的小兵扔下,他坚守着王浦生,守到天蒙蒙亮。
天启明时,王浦生醒了,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尸体一般灰白的脸上睁开。他看看躺在他身边的李全有,两人合盖着一件被血浆弄得硬邦邦的棉大衣。李全有说:“娃子,咱得走了。”
娃子说了一句话,但太轻了,李全有没听清。
“啥?”
娃子重复一遍。李全有明白了,娃子说自己走不了,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再遭那疼痛的大罪。
“你让我白等你一夜?”李全有说。
王浦生求他再等等,等他肚子不疼了,一定跟他走。
李全有看看越来越白的天色,把王浦生一条胳膊背在自己肩上,他还算训练有素,能单腿趴着走,肩上还拽着个人。小兵不到一担麦重,这是好处。
雾气从江上升起来,可以当烟雾弹使,这又是个好处。大好处。
爬了八尺远,听见雾里传来脚步声。李全有趁着雾的掩护,立刻挤到两具尸首中间。心在舌根跳,一张嘴它就能跳出来。
脚步声在三面高地上响着。不是穿军靴的脚发出的脚步声,接下去李全有听见有人说话了:“……有好几千人吧?……”是中国话!“还看不清,雾太大了。狗日的枪毙这么多中国兵!”
“个狗日东洋鬼子!”
从口音分辨,这几个男人说的是南京地方话。并且年纪都在四五十岁,李全有分析着。
“那我们才这几个人,要干多少日子才能把尸首处理掉?”
“个狗日的东洋鬼子!……”
他们骂着、怨着,走到高地下面。
“都甩到江里,还不把江填了?”
“快动手吧,不然狗日的讲不定就来了!”
男人们蚂蚁啃骨头一般动作起来。
李全有想,现在暴露比一会儿暴露可能有利一些,因为日本人随时会出现,就是这些中国人想救他,在日本人眼皮下也是救不成的。
于是他喊了一声:“哪位大哥,救命!”
所有的议论声刹那间静下来,静得江涛打在尸体上的声音都显得吵闹。
“救命!……”
第二声呼喊招来了一个人,这人谨慎地迈腿,在尸体的肩、头、腿、臂留的不规则空隙中艰难前进。
“在这儿!”李全有用声音在大雾中给他导航。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便胆大了,从尸山尸海里劈出的小径朝李全有和王浦生走着,他们几乎同时下手,把李全有和王浦生抬起,向高地的一面坡走去。
“不要出声!”抬着李全有的一个人说:“先找个地方把你们藏起来,天黑了再想办法。”
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