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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6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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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友吴佩孚先生驻防洛阳时,「八方风云会九州」,不可一世,当时一位先生(偶忘其名矣)写了一篇呈文,说的是军纪的重要,并建议凡是奸淫烧杀的家伙,都应军法从事,洋洋洒洒,凡数万言。当大头目的,那有时间看完,吴佩孚先生看了一半,就用大笔一挥曰:「照准」,盖对这些仁义道德,岂有不照准的。第二天,秘书长拿着该公文,面色苍白,跑了进来,曰:「大帅,这件事情恐怕得研究研究吧。」原来该呈文后半段是控告某将领(也忘其名矣)如何如何王八蛋,要求执行枪决的也。吴佩孚先生一瞧,连忙在「照准」上加一个「不」字,成了「不照准」,险哉,老命。
   这个例子说明,中国人的仁义道德和聪明才干,随时随地都可以转弯改道,由「照准」到「不照准」,只不过「说不准学」。如果该家伙跟自己漠不相关,你瞧他公正廉明吧。可是该家伙一旦跟自己有恩有怨,有利有害,就必然说不准。南梁帝国侯景先生造反时,王伟先生帮他写宣言写通电,结果被萧绎先生捉住,爱他的才华,本来要释放他的,后来有人打他的小报告说,王伟先生骂你独眼龙呀,萧绎先生最恨人骂他独眼龙,这一下虚火上冲,就把王伟先生的舌头钉到柱子上,再剜空他的尊肚。呜呼,要王伟先生活,出于自私;要王伟先生死,也出于自私。萧绎先生的结局也很惨,被人用土包压到胸脯上,活活压死。自私心太过于牢不可破,眼睛就成了三棱镜,一切东西都走了样,用三棱镜去观察万物,判断万物,不但误了自己,也误尽天下苍生。
   儒家学说的「施仁政」,恐怕没有一个人反对,盖谁愿意老板大人「施暴政」乎哉?这个「仁」字的学问大啦,有些人一辈子都在靠研究它吃饭,有些人则好像得了口角疯,动不动就祭了出来。夫「仁」者,不外乎:「孝弟」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焉,「爱人」焉,「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焉。对于这种种诠释,我们都五体投地。但有点却是疑问重重,「施仁政」固然感恩戴德,妙不可言,可是该皇帝老爷如果不施仁政,而偏偏施暴政,该怎么办吧?孔丘先生没说啥,孟轲先生也没说啥,是他们没有柏杨先生这一套,没想到这个问题?抑虽想到啦却拿不出办法?或不敢拿出来办法?我们统统不知道,但我们却知道他们对暴政简直束手无策。唯一的策就是王老五拉胡琴──自顾自,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能溜就溜,溜不掉就缩脖子。呜呼,全部儒家的治术,是建立在皇帝老爷「施仁政」上的,这个大前提未免冒险过度。
   儒家对「暴政」的另一个对策是「进谏」,皇帝老爷对仁政没兴趣,对暴政却心向往之,溜又不肯溜,或不敢溜,那么也只有「进谏」这一条路。而这一条路却危机四伏,险恶丛生,遇到择恶固执,一浑到底的头目,认为凡是「进谏」的话全是反调,存心跟他捣乱,就砸了锅矣。万般无奈中,潘金莲哲学就往外冒,跟朱熹先生同一个瓦罐里的酱缸蛆吴祖谦先生,曾搬出一套,这一套见于《东莱博议》,文曰──
   「人臣之忧,在于谏之未善,不在于君之未从。谏之道难矣哉,诚之不至,未善也。理之不明,未善也。辞之不达,未善也。气之不平,未善也。行之不足以取重于君,未善也。言之不足以取信于君,未善也。其所忧者惟恐吾未尽谏之道,亦何暇尤其从否乎?不忧术之未精,而徒忧病之难治,天下之拙医也。不忧算之不多,而徒忧敌之难胜,天下之庸将也。」
   这一段话译成白话,就是──
   「当小民应忧虑的,只在于规劝得法不得法,不在于皇帝老爷听从不听从。规劝这玩艺太难啦,诚心不够,不行;没把理说清楚,不行;辞不达意,不行;不能心平气和,不行;行为不能使皇帝老爷尊重,不行;言论不能使皇帝老爷信任,不行。我们所忧虑的应是我们没有规劝的技巧,而不应问皇帝老爷采纳不采纳。──好像,不忧虑手术不高明,而只忧虑病难治,那是拙医。不忧虑自己没有计谋,而只忧虑敌人强大,那是庸将。」
   这是一段很有力的雄辩,像连珠炮一样打出来,打得人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除了点头赞叹之外,啥话都说不出口。
   
   
   「只我例外」
   吕祖谦先生一阵连串炮,把读者老爷打得胡乱点头,对历史上那些因进谏而被杀被辱的忠臣义士,不但没有丝毫敬意,反而把他们讥嘲诋譭得一钱不值。这副心肠,婊子心肠也。呜呼,当司马迁先生进谏刘彻先生时,他是怀着如何的忠诚,结果被绑到有暖气的房子里,受尽苦刑,最后还饶不了他,割掉生殖器。稍微有点人性的朋友,即令不同情他,又何至辱骂他乎?杨继盛先生进谏朱由校先生时,在砚台上写曰:「鸡三鸣,更五点,此时拜疏击大阉,事成策汝功,事败同汝贬。」这又是何等的沉痛,稍微有点人性的朋友,即令不同情他,也又何至辱骂他乎?
   皇帝纳谏不纳谏,明明是皇帝的责任,而不是小民的责任,可是酱缸蛆用三稜镜的眼睛一瞧,事情就恰恰翻过来啦,成了皇帝没有责任,小民有责任啦。好像三作牌劝人不要开快车,那人非开快车不可,结果把路人撞了个半死,他倒没有责任,而三作牌的责任却大啦,这算啥逻辑哉?
   柏杨先生家乡门口,有棵古老槐树,据说槐树上住着一位狐仙先生,呼风唤雨,本领奇大,树上挂着一匾,有字曰:「诚则灵。」有一次我老人家屁股上长了一个英明的大疮,不知道向该槐树兼狐仙磕了多少响头,又不知道吃了多少香灰,结果该大疮仍然英明的往外流脓。我去找神棍论理,神棍曰:「你看那匾啦没有,诚则灵,这不是狐仙不灵,是你不诚。」想当年义和团之役,也有这种节目,大师兄交下咒语,只要那么一念,人人都成了金钟罩,洋枪洋炮打到胸脯上就好像打到城墙上。等到后来屍伏如山,血流成河,找大师兄算账时,大师兄也理直气壮曰:「怎能怪我,只能怪你不诚呀。」
   呜呼,「诚则灵」,这是神棍大师兄的堵嘴手段,酱缸蛆把这种手段用到政治上,皇帝老爷遂有百是而无一非,小民则有百非而无一是矣。不管皇帝老爷灵不灵,只管小民诚不诚。皇帝老爷所以不灵,只因小民不诚。吕祖谦先生把那些「不可与言而与言」的可怜烈士,大笔一抹曰:「未善也。」问题是,即令「善」啦,理也说明白啦,辞也达意啦,心也平气也和啦,行为也受到尊重,言论也受到信任啦,而皇帝老爷仍照样顽强如初,该怎么办?
   ──不过,圈子似乎仍可以兜回到原处,原处仍是「诚则灵」,酱缸蛆的意思显然是,只要「善」啦,皇帝老爷一定会听,如果不听,就一定是不「善」。看起来好像政治性辩证法,辩来辩去,有权势的朋友有理,没权势的朋友没理。嗟夫,刘彻先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别的学说都一脚踢掉,而独欣赏儒术,真是聪明绝顶。君看过《金瓶梅》乎?西门庆先生为啥不喜欢吴月娘,而偏喜欢吾友潘金莲?实在是潘金莲女士有她的几套。其中一套是,每当天寒地冻,她就不让西门庆先生从热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去厕所,而自动自发的让他把尿撒到她嘴里(柏杨生先引用这种古典音乐作例子,实在不好意思)。其嗲其谄,其降志辱身,怎不使臭男人舒服哉。不要说别的,仅只吕祖谦先生这种诚则灵的喝尿理论,就不亚於潘金莲女士,坐在金銮殿上的西门庆先生,怎不喜欢他?
   不过努力喝尿只能解决「诚」的问题,不能解决「灵」的问题。潘金莲女士虽然喝了尿,西门庆先生该乱搞仍然乱搞,到处跟女人睡觉。吕祖谦先生喝尿的结果,皇帝老爷仍不能行仁政,又该如之何耶?潘金莲女士还可大哭大闹,偷书童,偷女壻,给西门庆先生也戴戴绿帽子。儒家既没有这种手段,也没有这种机会,唯一的办法就是台北市公共汽车屁股后写的「保持距离,以策安全」。「善」的意义乃变了质,这又回到前面说的那种极端的自私上啦,盖「与愚人画策,其死宜也」。对付愚人最「善」的方法,莫过於沉默寡言,只求自己无灾无难到公卿,国家事管他娘。说老实话固然「未善也」,就是多说话也是「未善也」。最「善」的妙着莫过於跟屎蜣螂一样,紧抱着臭屎球不放,天塌啦把大家全砸死都没关系,只要别碰牠那块臭屎球。而这臭屎球,在我们这种走错路的文化里滚来滚去,滚得又坚又硬,连原子弹都轰不垮。
   ──民主政治的精义是「我不例外」,大家都不准闯红灯,我自己也不能闯。大家都不准随地吐痰,我自己就绝不吐一口。人人赞成法制,我就不能要求特权。既然建立了制度,我就不破坏它。可是这玩艺一到了中国,就成了「只我例外」,我反对闯红灯,只是反对别人闯,我自己却可以闯那么一闯。我反对随地吐痰,只是反对别人吐,我自己却可以想怎么吐就怎么吐。我赞成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但我自己却不能跟别人平等。我赞成建立制度,但只希望你们遵守制度,我自己聪明才智要高明得多,不能受那种拘束也。盖我阁下如果不能例外,岂不有失面子,活着还有啥劲?
   ──夫「面子」是啥?洋大人怎么研究都研究不懂,有人解释为「面皮」,言其只顾外表一层,不管实际内容。有人解释为「尊严」,言其虚荣第一,实质第二也。我老人家想,面子也者,大概是神经衰弱和牢不可破自私的一种产品。因精神衰弱,做贼心虚,所以处处必须用骄傲来弥补自卑。因牢不可破的自私,唯恐怕不能沾便宜,所以才处处都要「只我例外」也。
   自私心人皆有之,不但未可厚非,而且它是促进社会的原动力。但这种自私心一旦超过了某种限度,成了臭屎球,就只好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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