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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很多地方,「国」和「家」是两个对立的东西,对国家有害的玩艺,对家庭却颇有益,清谈便是其中之一。此物固可把姓司马的晋王朝谈垮,但用到家庭中来,不但谈不垮啥,反而能使家庭更为兴旺,更充满活泼和盎然的生意。古之家训,以读书声和机杼声来判断该家的盛衰,在农业的而且是封建的社会,固然如此。现在看来,似乎得另有说法,机杼声早已没有啦,读书声属於恶性补习,正常教育不会逼着孩子回到家里仍死啃书本。真正温暖而兴旺的家庭一定有两种新的「声」焉,那就是笑声和谈话声。有些家庭一进去就好像进了千年古墓,三年五载听不到一声哼唧,那准是一个不知温暖为何物的家庭也。夫妇间的感情,也准是其淡如水──君子之交固可淡如水,但夫妇之交如果也淡如水,那股滋味便够消受的。淡如水和甜似蜜是两个极端,夫妇虽和情人不同,不可能整天抱在一起,又亲嘴又乱摸,无休无止的卿卿我我,但却可以一直清谈。或沙发上,或饭桌上,或床头上,谈谈一天不见面时各人作的事,有文学素养的朋友,睹景思情,再谈谈诗词,谈到会意之处,相视而笑,或相偎而报以深获我心的一捏或一拧,情趣洋溢,那才真正是理想的夫妇。
「看报」是家庭幸福不幸福最锐敏的寒暑表,一个家庭是不是有其可羨可恋的情趣,从丈夫看报的举动上可以推测。西洋有一幅漫画,丈夫在餐桌上一面吃饭一面看报,太太唤他他不应,踢他他不动,大怒之下,整理东西,逃回娘家。老母听说女儿回来,急忙出迎,女儿一见,一肚子委屈,哭了起来,可是抬头一看,不禁大张其口,盖她爸爸也正在餐桌上看报看得津津有味,连她进来都木宰羊哩。呜呼,无论何时,都拿报纸像遮死人脸似的往自己脸上一遮,乃是对家庭对妻子厌倦的信号,对爱情已感觉到淡而无味的信号。试想夫妇二人吃饭,作丈夫的猛看其报,作妻子的被冷落在一旁,独自吃自己的,难堪还在其次,主要的是双方已不关心,如果不恍然大悟,想办法抢救,这种冷清场面,可能发展为一场世界大战。夫妻间离别了一天,见面竟没啥可谈的,也没啥意见可交换的,还说啥「百年好合」。
柏杨先生有一同窗,大学者焉,在他搞的那一行中,颇有点地位。女儿已嫁,只剩下两老,古板人也。有一天我把我的意见告诉他,大力提倡家庭中应风趣横生,并假造一个例曰:「老赵你认识乎,连一句幽默话都当成真的,争辩得面红耳赤。」该同窗猝然应曰:「我这个人就一向严肃,向不跟人开玩笑,包括我的妻子。」呜呼,这句话扫天下之大兴,一个人竟然严肃到家庭床笫之间,理该滚到十八层地狱,为阎王老爷挖煤。
我们再强调一次,爱情乃感情的一种,而感情是变化多端的。柏杨先生早上起来,接到一信,一位妙龄女郎对我甚为倾慕,约请吃咖啡焉(这是每个文人都幻想的一幕,我何能免俗),心中自然大乐。然而上午上班,老闆训曰:「你这么大年纪还不知自爱,把公家的热水瓶带回家。」心中便不得不勃然大怒(不是大惭,盖这年头流行的是「闻过则怒」)。下午有朋友来访,猛往我头上戴高帽,心中则窃窃自喜。晚上有朋友警告我曰:「你以后宜少开簧腔,否则准有未便。」则复大恐。感情如此多变,爱情何能坚硬如铁?人们必须认清这种本质,才有希望使爱情永恒,否则恐怕任你指天发誓,歃血为盟,到时候仍希里花拉,打得粉碎。
爱情既不稳定,想使它稳定,要靠小小情趣去培养,没有不断的和新的刺激,爱情即陷於平庸和俗而不堪之境。於此我们乃发现有一种观念,曰:「反正我们已是夫妇啦,还讲究个啥?」那才是天杀的观念,有此观念的人,就容易成为悲剧或惨剧的主角。悲剧者,像丈夫变了心,或太太跟野男人睡觉,甚至跟野男人跑啦之类。惨剧者,就是我们前面所述的,过着默默寡欢的殭屍生活,青春逝去还不知道是怎么逝去的,一辈子等於一盘馊了的蛋炒饭。
「反正我们已成了夫妇」,有此一念,爱情就岌岌可危。除非作妻子的运气好,遇到的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丈夫,一辈子既硬又酸,混不出一点名堂。或者除非作丈夫的运气好,遇到的是一个三分麻木的妻子,没有人打她的主意。否则,迟早都要冒出点乱子,轻则一肚子气,重则一辈子气也。这乃是人性的自然发展,全用围堵的办法不行,必须要有适当的宣泄才是良策。我常看见有些太太们,仅仅头发,就几乎一个星期一小变,一个月一大变,这周梳的是玛丽莲,下周梳的是欧黛利赫本,再下周梳的是东洋仕女装,而再再下周却成了清汤挂麵马尾式,便不自主的由衷钦佩。盖男人多是贱骨头,经常教他们耳目一新,是作妻子的第一要义,头发不过是小焉者也。
不知道是哪一个丧尽天良的傢伙,发明了「荆钗布裙」的理论,劝年轻妇女在家不要打扮,一些木瓜型的女人,为了孩子和丈夫,家里搞得如难民收容所,自己也搞得蓬头垢面,脸黄肌瘦,指甲里污垢盈尺,辛苦得像一条刚犁过田的老牛,未开言先打呵欠,既没有工夫看报,更没有工夫看书,偶尔非发表点高论不可时,说出来也是纽约城张飞战岳飞的高论,自己即令不在乎,作丈夫的却在乎也。
情趣是性恪和智慧的化合物,有此境界与否,和知识水准没有必然关系,有些不认识几个字的夫妇,穷苦不堪,其乐却硬是无穷,这类例子太多,举都不胜枚举。柏杨先生逃难到广州时,见一对类似乞丐的夫妇,挤在一间小房之中,连大门都没有,只挂了一张白布门帘,女的俯在一盆水上照映梳头,男的还在唱哩。但相反的有些大官富商夫妇,却经常一个月两个月不说一句话,而说起话来也庸俗得教你浑身发烧。
妻子为了孩子或为了丈夫,而忽略了自己,无论她牺牲到什么程度,都等於在那里玩火,终有一天把自己老命烧掉,(当然也有结果安全,别人还讚美她玩得好哩!)我常看到有些太太们,简直贤慧得不像话,天不亮就起床,准备早餐,丈夫上班时,连穿鞋系鞋带都是她服侍,孩子们上学,再为孩子们穿衣洗脸整理书包,然后上菜市场,买菜、做菜、打扫清洁,丈夫孩子睡午觉时,她则洗衣服、缝衣服,如此这般,天黑下来时,她才发现还没有梳一下头。柏杨先生有一天去侄女家,託她办一件事,时已下午五点,我看她不但没有梳头,而且也没有擦口红,两只臭脚丫拖着木屐呱答呱答乱跑,谁要告诉我她十年前是个美人儿,我准把他当作大骗子。呜呼,她不注意修饰,把自己糟蹋成那种样子,实在太出人意料之外,目前她们夫妻间的感情甚好,她的丈夫还到处炫耀他妻子刻苦耐劳,任劳任怨。柏杨先生自不便预言什么,但我总觉得她的那种干法有点危险,当时便劝她几句曰:「贤侄女,且听我讲,当一个太太,无论年轻年老,无论在家在街,切忌名士派。太太就是太太,不是诗人,诗人可以把自己搞得髒兮兮,太太则决不可。」侄女曰:「我丈夫晓得我就是为了他才这样的。」我曰:「你不能盼望用感恩代替爱情,三思三思。」她三思的结果如何,不得而知,看情形她三思之后,仍会照着她的原样。盖天杀的观念一旦在脑筋中作祟,人都是走自己认为对的路也。
人类从孩提时候起,便喜新厌旧,如果说喜新厌旧是一种人性,也不过份。小孩子喜欢小布熊,喜欢得日夜不离,睡觉都要抱着睡,吃饭也要拿着吃,可是过了几天,便是摔到地下都不睬,目标转移到电动小汽车上矣。你能说那孩子天生的不是善类,扑杀之才甘心乎?爱情也是如此,当初爱那位小姐爱得入骨,只要对他轻轻一笑,他就如坐春风,可是结了婚后,一览无余,她就是把牙笑掉,他都觉得没啥了不起。可是见了别的女人,虽是三流四流货色,却怦然心动。这种情形,你说他贱也好,不道德也好,没有责任心也好,混蛋加三级也好,什么都好,但再严厉的指摘只可使这种趋向减轻,不能使之彻底根除,使之彻底根除的唯一方法是不断使自己蜕旧变新。嗟夫,假使闭眼一想,便可发现症结所在,男人们在社会上作事,所看到的女人,全是花枝招展,整整齐齐,(她们回到家后可能也弄得不像样子,但出门在外,却漂漂亮亮,你奈何她!)一个个粉脸白白的焉,嘴唇红红的焉,指甲尖尖的焉,高跟鞋登登的焉,真是心旷神怡,越看越爱。可是等回到自己府上,夜叉般的黄脸婆,蠢蠢然蹲在那里洗地板,一天都没有刷牙,有奇味从口中出焉,而且十年如一日,天天如此,那种情绪上的打击,能使人精神崩溃,很多丈夫都是被这种太太赶到别的女人怀里去的。
爱情如作战
柏杨先生有一句话,说出来准使正人君子和天真纯洁的朋友们寒心,但如果不说,又觉得实在忍不住。盖不但人生如作战,不但追求异性如作战,不但谋职作事如作战,即令在爱情上,在家庭中,以及夫妻之间,无一不是作战。这作战有两种意义,一是要征服丈夫(藉此补充一个隆重声明,我们谈妻子时,没有抛弃不谈丈夫之意,不过同时谈两方有点麻烦,敬请举一而反二),使丈夫死心塌地,心服口服。二是要击败其他女人,使她们在丈夫眼中,不佔席次。如果自以为天下已定,老娘不必再战战兢兢,不必再杀得血流成河,那么她的江山真是危如累卵。如果上帝和她特别有交情,没有人碰她,那是万幸。如果上帝一时照顾不到,竟有人碰她,稍微一碰,恐怕再多的蛋都要稀烂。
一个有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