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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以外的汉字文化圈,是否也受到其强烈影响?也形成了「小酱缸文化」?
「酱缸文化」定义,是三十年前仓促写下,但大致表达了我的意思。
中国人是一个患有政治爱滋病的民族,抵抗权力病毒的免疫系统,几乎全被破坏。一个人有权柄前是一种人,有权柄后则立刻变成另一种人。权柄容易使人腐败,而酱缸文化腐败的力量更是特别强烈。二十世纪二○年代北伐时代,国民党军事胜利后,霎时跌到酱缸深处,早期理念全部消失。共产党早期甚至要领导世界革命,但一旦陷入酱缸,就造成现在众人目睹的困境。中国人和中华人(也就是汉人)心灵中,存在着一种强大的腐蚀力量。
「酱缸文化」的形成,应该从汉武帝刘彻时代儒家思想定于一尊开始。与开商店极端相似,多家商店才有竞争。一种文化的没落,主要就是丧失了竞争能力,丧失了对权柄的免疫力。
自宋王朝理学以后,儒家思想加速成长,酱缸的浓度也一直加速沉淀。
形成这种文化的主要因素,除了儒家思想外,佛教、道教也受到酱缸文化的腐蚀,佛教的大慈悲,导致不计较今世,只计较来生。消极人生观到了极致,就严重的伤害了政治权力病毒免疫系统。而有些道教徒看来,作恶的人,只要肯向神灵行贿,连神灵都会包庇。到了明王朝,中央政府钦定的学术思想成为生活伦理的独门法则,思想结合政治和律法,使得学术完全窒息。明王朝对内是绝对的专制,人民绝对没有言论自由,再加上暴君朱元璋发明「不为君用律」,人民也没有不当官的自由(这跟六百年后,共产党的没有不说话的自由,前后辉映)。对外则是锁国政策,用海禁切断中国对外关系,建立一个封闭的绝缘国家,这些因素使「酱缸」更深不可测。
朝鲜、日本、越南等国,虽然是汉字文化圈,但每个国家民族都有它的个别传统,用「汉字」并不等于酱缸文化,犹如用「筷子」并不等于酱缸文化。
这三个国家虽受汉字及儒家思想影响,但有独特的环境。应该是每个文化都有各个文化的「酱缸」,桎梏自己的创新和发展,只不过腐蚀度不同,新生命的活力不同,中国显得较为严重。
有权势才算祖先
酱缸产品的系列,除了「对权势崇拜狂」、「牢不可破的自私」、「文字诈欺」、「对僵尸的迷恋」、「不合作」、「淡漠冷酷猜忌残忍」、「虚骄恍惚」等等最脍炙人口的产品以外,不知柏杨先生是否能再推介几样尚未上市贩卖的新产品?
我想这已经够我们承受,够我们沮丧的了。不过,我们会慢慢脱离「僵尸崇拜」的,因为现代的资讯愈来愈多,目前在台湾,思想上真正的是百花齐放,对古代幻想事物的崇拜也逐渐淡化。但中国人对权势的如醉如痴,却没有改变。有人问我说:台湾是否会走回头路,再变成专制政治?也有人问我说:大陆是否会走回头路,恢复计划经济,采取个人崇拜?人们都说不会,绝对不会走回头路。我的看法恰恰相反,这种可能性会随时发生。为什么?前页已提到过,因为中国人对权势侵蚀的免疫系统早被破坏,毛泽东先生当权后,破坏得更厉害,内心深处都有一种见了权势就自我矮化的冲动,很容易摇尾乞怜。
中国人常责备人「数典忘祖」、「不孝」、「不肖」、「欺师灭祖」,用来阻止和打击进步和改革。在这种意义下,中国人势必冒着超越祖先,不孝、不肖的责备,国家才有前途。
中国的武侠小说为我们解释了中国文化停滞的原因,和中国推动改革的困难。武侠小说无不认为古代传下的秘笈才能使武功精进,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超越师父,而师父又不能超越他的师父,且自己的徒弟又一定不如自己,推而上之,越古越妙不可言,往后代评估,则一代不如一代,越近代的人,越是草包拙蛋,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思考推理。
事实上中国人对祖先的敬意并不像古书上说的那么虔诚,所谓「守三年之丧」,只是一种形式。至于对祖先的爱心,更是淡漠。儒家甚至公然提倡五世以上,亲情就「尽」,所以尊祖,只是尊敬有影响力的几个大家伙而已,大多数泛泛之辈都被抛弃到脑后,任他们的孤魂,在荒野游荡,吃别家祭祀剩下的残余酒食。这仍是一种权势崇拜。「祖先」要有权势,才算祖先。
孔丘和马克思
对于形成酱缸的原因,柏杨先生认为可能是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所致,特别是从定于一尊之后,而日渐形成。我同意这一看法,即使是还有不少其他原因。
可是有一点必须请教柏杨先生的,外来的佛教思想、近代的西洋思想,尤其是马列思想流入酱缸以后,是否也成为加浓酱缸或干屎橛的要素。
郑义先生最近出版一本《红色纪念碑》,指孔丘思想和马克斯思想很多地方一样,请教柏杨先生的看法。
酱缸所以形成,除了儒家思想定于一尊外,当然还有不少其他原因。每一种思想,都有其正、负两极,有建设性因子与破坏性因子,不能十全十美。佛教的轮回说与消极性加上儒家的束缚性,产生了大君王、大男人沙文主义的朱熹理学。
你指的那本书我没有机会看到,但我了解的是,孔丘先生通情达理,不走极端,更从不主张暴力。他的学生宰予反对儒家的「三年之丧」(为父母穿三年丧服)。孔丘问宰予心安不安、宰予说当然心安,孔丘说:心安就好。可看出孔丘是一个和平的人,所提倡的是人与人伦理的关系,但自董仲舒之后,孔丘个人被儒家份子变成了皇后的屁股,神圣庄严,碰一下就得死。
资本主义越到东方越腐化,共产主义则越到东方越凶残。传统药方(君圣臣贤)固然束手无策,最现代的药方(民主法治)同样也束手无策,一言以蔽之,无法可救,令人心惊情急的,正在于此。
关于共产主义越到东方越凶残,可以用实例说明:波兰、捷克、东德,应是共产主义国家中最文明的国家,而罗马尼亚、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就比较可怕。俄国、中亚,则比东欧更可怕。再往东,中国的「文革」,全世界有目共睹。更东,如柬埔寨,北朝鲜,简直真正的阿鼻地狱。
安史之乱救了日本
日本虽然曾经吸收中国文化(已日渐形成酱缸的隋唐文化),中、日组成文化的要素虽然大同小异,可是组合文化的原理却各不相同。拙作《震荡世界的日本》(已汉译)中曾指出,日本的原始宗教「神道」以「清净」为唯一戒律,以「禊祓」为重要仪式,将所有现存或以往的污秽,都「放水流」。因此,不断反省,求新,创新,而形成日本文化的特色。这点可以说是同中国酱缸文化形成的原理,完全相反。日本文化是不是可以称之为「清流文化」。还是有更合适的柏杨式命名法?
日本人是一个比较幸运的民族,他们吸收的是中华文化的菁华,而鲜卑人(北魏)、满洲人(清王朝)不一样。自八世纪五○年代安史之乱后,中日之间被长期阻断,使日本吸收不到宋王朝和明王朝,中国最败坏,和中国人最没有尊严时代的文化。也可以说,正当日本对中国文物制度大量消化时,安史之乱发生,使日本人远离了科举制度及宦官制度,如果没有安史之乱,没有人敢保证日本有能力拒绝,所以当儒家更恶质化的时候,日本没有受到影响。
我同意先生的观察,日本人有很强的自己宗教──神道,这种神道和中国酱缸文化形成的原理不同,中国人并不信神,而是一个信鬼的民族,再加上其他因素,连信鬼也不彻底。
中国只有政治文化
柏杨先生指出酱缸文化的特征之一就是以官的标准为标准,以官的利益为利益,因而变成一种一切标的都指向「政治挂帅」。使酱缸文化更加深,更加浓。
是不是可以说中国文化就是政治文化,或酱缸文化?比如最反政治和崇拜自然的老庄思想,也成为「黄老之治」。中国文化是政治文化,而印度文化是宗教文化。
我同意先生这项简单的归纳。
中国文化四千年来,除了当官,其他职业全都不被重视,所有职业都以当官升官为终极目标,当医生的将来想当御医、学木工的想进宫庭做工匠,学水利的必须手中有权。而所有的知识份子,所有求学求知,也都以参加科举考试为最高目的。自然一切标准以官的标准为标准,以官的利益为利益,中国文化遂因而变成「政治文化」,官员间的运作规则,更发展成「官场文化」,酱缸的成份愈发加浓加臭。
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像中国人这么喜欢政治而又害怕政治,这是两种极端,但都是狭隘的「政治一元化」和「官场一尊化」。在本世纪(二十)一○、二○年代(民国初年)时,饭馆里都有警告牌,警告客人不可谈论政治,这是害怕的一面,喜欢的一面是中国人太「爱国」了,而且只许自己爱,不许别人爱,自己的爱才是对的、真的,其他人的爱都是假的,这种打击异己的手段,把国家、政党、乡土,都当做妓女,而把自己当成嫖客,有权有钱的大爷把妓女包下了,绝不容许别人染指,「政治一元化」,再提升为一己私欲化。过去,除了当官,没其他重要职业,所以政治高过一切,甚至超过天上神灵。
印度文化是宗教的。据说在古代,妓女是人与神的接近意象,妓女的地位甚至比国王还高,这是宗教。印度人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