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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有一回,几个朋友在一起谈女人,托尔斯泰静听良久,突然说:“等我一只脚踏进坟墓时,再说出关于女人的真话,说完立即跳到棺材里,砰一声把盖碰上。来捉我吧!”据在场的高尔基说,当时他的眼光又调皮,又可怕,使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
还有一回,有个德国人编一本名家谈婚姻的书,向萧伯纳约稿,萧回信说:“凡人在其太太未死时,没有能老实说出他对婚姻的意见的。”这是俏皮话,但俏皮中有真实,包括萧伯纳本人的真实。
一个要自己临终前说,一个要太太去世后说,可见说出的决不是什么好话了。
不过,其间又有区别。自己临终前说,说出的多半是得罪一切女性的冒天下大不韪之言。太太去世后说,说出的必定是不利于太太的非礼的话了。有趣的是,托尔斯泰年轻时极放荡,一个放荡男人不能让天下女子知道他对女人的真实想法;萧伯纳一生恪守规矩,一个规矩丈夫不能让太太知道他对婚姻的老实意见。那么,一个男人要对女性保有美好的感想,他的生活是否应该在放荡与规矩之间,不能太放荡,也不该太规矩呢?
七
亚里士多德把女性定义为残缺不全的性别,这个谬见流传甚久,但在生理学发展的近代,是愈来愈不能成立了。近代的女性蔑视者便转而断言女人在精神上发育不全,只停留在感性阶段,未上升到理性阶段,所以显得幼稚、浅薄、愚蠢。叔本华不必提了,连济慈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也不屑地说:“我觉得女人都像小孩,我宁愿给她们每人一颗糖果,也不愿把时间花在她们身上。”
然而,正是同样的特质,却被另一些男人视为珍宝。如席勒所说,女人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天性纯正。一个女人愈是赋有活泼的直觉,末受污染的感性,就愈具女性智慧的魅力。
理性决非衡量智慧的唯一尺度,依我看也不是最高尺度。叔本华引沙弗茨伯利的话说:“女人仅为男性的弱点和愚蠢而存在,却和男人的理性毫无关系。”照他们的意思,莫非要女人也具备发达的逻辑思维,可以来和男人讨论复杂的哲学问题,才算得上聪明?我可没有这么蠢!真遇见这样热衷于抽象推理的女人,我是要躲开的。我同意瓦莱里订的标准:“聪明女子是这样一种女性,和她在一起时,你想要多蠢就可以多蠢。”我去女人那里,是为了让自己的理性休息,可以随心所欲地蠢一下,放心从她的感性获得享受和启发。一个不能使男人感到轻松的女人,即使她是聪明的,至少她做得很蠢。
女人比男人更属于大地。一个男人若终身未受女人熏陶,他的灵魂便是一颗飘荡天外的孤魂。惠特曼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对女人说:“你们是肉体的大门,你们也是灵魂的大门。”当然,这大门是通向人间而不是通向虚无缥缈的天国的。
八
男人常常责备女人虚荣。女人的确虚荣,她爱打扮,讲排场,喜欢当沙龙女主人。叔本华为此瞧不起女人。他承认男人也有男人的虚荣,不过,在他看来,女人是低级虚荣,只注重美貌、虚饰、浮华等物质方面,男人是高级虚荣,倾心于知识、才华、勇气等精神方面。反正是男优女劣。
同一个现象,到了英国作家托马斯·萨斯笔下,却是替女人叫屈了:“男人们多么讨厌妻子购买衣服和零星饰物时的长久等待;而女人们又多么讨厌丈夫购买名声和荣誉时的无尽等待——这种等待往往耗费了她们大半生的光阴!”
男人和女人,各有各的虚荣。世上也有一心想出名的女人,许多男人也很关心自己的外表。不过,一般而论,男人更渴望名声,炫耀权力,女人更追求美貌,炫耀服饰,似乎正应了叔本华的话,其间有精神和物质的高下之分。但是,换个角度看,这岂不恰好表明女人的虚荣仅是表面的,男人的虚荣却是实质性的?女人的虚荣不过是一条裙子,一个发型,一场舞会,她对待整个人生并不虚荣,在家庭、儿女、婚丧等大事上抱着相当实际的态度。男人虚荣起来可不得了,他要征服世界,扬名四海,流芳百世,为此不惜牺牲掉一生的好光阴。
当然,男人和女人的虚荣又不是彼此孤立的,他们实际上在互相鼓励。男人以娶美女为荣,女人以嫁名流为荣,各自的虚荣助长了对方的虚荣。如果没有异性的目光注视着,女人们就不会这么醉心于时装,男人们追求名声的劲头也要大减了。
虚荣难免,有一点无妨,还可以给人生增添色彩,但要适可而止。为了让一个心爱的女人高兴,我将努力去争取成功。然而,假如我失败了,或者我看穿了名声的虚妄而自甘淡泊,她仍然理解我,她在我眼中就更加可敬了。男人和女人之间,毕竟有比名声或美貌更本质更长久的东西存在着。
九
莎士比亚借哈姆雷特之口叹道:“软弱,你的名字是女人!”他是指女人经不住诱惑。女人误解了这话,每每顾影自怜起来,愈发觉得自己弱不禁风,不堪一击。可是,我们看到女人在多数场合比男人更能适应环境,更经得住灾难的打击。这倒不是说女人比男人刚强,毋宁说,女人柔弱,但柔者有韧性,男人刚强,但刚者易摧折。大自然是公正的,不教某一性别占尽风流,它又是巧妙的,处处让男女两性互补。
在男人眼里,女人的一点儿软弱时常显得楚楚动人。有人说俏皮话:“当女人的美眸被泪水蒙住时,看不清楚的是男人。”一个女人向伏尔泰透露同性的秘密:“女人在用软弱武装自己时最强大。”但是,不能说女人的软弱都是装出来的,她不过是巧妙地利用了自己固有的软弱罢了。女人的软弱,说到底,就是渴望有人爱她,她比男人更不能忍受孤独。对于这一点儿软弱,男人倒是乐意成全。但是,超乎此,软弱到不肯自立的地步,多数男人是要逃跑的。
如果说男人喜欢女人弱中有强,那么,女人则喜欢男人强中有弱。女人本能地受强有力的男子吸引,但她并不希望这男子在她面前永远强有力。一个窝囊废的软弱是可厌的,一个男子汉的软弱却是可爱的。正像罗曼·罗兰所说:“在女人眼里,男人的力遭摧折是特别令人感动的。”她最骄傲的事情是亲手包扎她所崇拜的英雄的伤口,亲自抚慰她所爱的强者的弱点。这时候,不但她的虚荣和软弱,而且她的优点——她的母性本能,也得到了满足。母性是女人天性中最坚韧的力量,这种力量一旦被唤醒,世上就没有她承受不了的苦难。
1992.5女人和男人人性、爱情和天才
一
天才是大自然的奇迹,而奇迹是不可理喻的,你只能期待和惊叹。但是,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的确非常成功地把一个艺术天才的奇特而原始的灵魂展示给我们看了。
不过,书中描写的天才对爱情的态度,一开始使我有点吃惊。
“生命太短促了,没有时间既闹恋爱又搞艺术。”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搞恋爱。这是人性的一个弱点……我只懂得情欲。这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享乐的工具,我对她们提出什么事业的助手、生活的伴侣这些要求非常讨厌。”
我不想去评论那个结婚十七年之后被思特里克兰德“平白无故”地遗弃的女人有些什么不可原谅的缺点,平庸也罢,高尚也罢,事情反正都一样。勃朗什的痴情够纯真的了,思特里克兰德还是抛弃了她。他对女人有一个不容违拗的要求:别妨碍他搞艺术。如果说痴情是女人的优点,虚荣是女人的缺点,那么不管优点缺点如何搭配,女人反正是一种累赘。所以,最后他在塔希提岛上一个像狗一样甘愿供他泄欲而对他毫无所求的女人身上,找到了性的一劳永逸的寄托。这不是爱情。但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自己强健得足以不患爱情这种疾病,同时他也不能容忍身边有一个患着这种疾病的女人。他需要的是彻底摆脱爱情。
凡是经历过热恋并且必然地尝到了它的苦果的人,大约都会痛感“爱情是一种疾病”真是一句至理名言。可不是吗,这样地如醉如痴,这样地执迷不悟,到不了手就痛不欲生,到了手又嫌乏味。不过,这句话从病人嘴里说出来,与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意味就不一样了。
毛姆是用医生的眼光来诊视爱情这种人类最盲目癫狂的行为的。医生就能不生病?也许他早年因为这种病差一点丧命,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只知道,凡是我所读到的他的小说,几乎都不露声色地把人性肌体上的这个病灶透视给我们看,并且把爱情这种疾病的触媒——那些漂亮的、抚媚的、讨人喜欢的女人——解剖给我们看。
爱情和艺术,都植根于人的性本能。毛姆自己说:“我认为艺术也是性本能的一种流露。一个漂亮的女人,金黄的月亮照耀下的那不勒斯海湾,或者提香的名画《墓穴》,在人们心里勾起的是同样的感情。”“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既然爱情和艺术同出一源,思特里克兰德为什么要把它们看作势不两立,非要灭绝爱情而扩张艺术呢?毛姆这样解释:“很可能思特里克兰德讨厌通过性行为发泄自己的感情(这本来是很正常的),因为他觉得同通过艺术创造取得自我满足相比,这是粗野的。”可是,这样一来,抹去了爱情色彩的性行为不是更加粗野了吗?如果说性欲是兽性,艺术是神性,那么,爱情恰好介乎其间,它是兽性和神性的混合——人性。为了使兽性和神性径渭分明,思特里克兰德斩断了那条连结两者的纽带。
也许思特里克兰德是有道理的。爱情,作为兽性和神性的混合,本质上是悲剧性的。兽性驱使人寻求肉欲的满足,神性驱使人追求毫无瑕疵的圣洁的美,而爱情则试图把两者在一个具体的异性身上统一起来,这种统一是多么不牢靠啊。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