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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章接到讣告后,连夜赶到未婚妻李丽枝家,会同丽枝一道奔赴石公桥。下面是丽枝讲述的回到石公桥的情景。
我和旭章跨进门槛,见到了人间罕见的惨状。过去交易货物的热闹大厅,横躺着亲人们的尸体,两位雇请的师傅也已是奄奄一息了。我的心已碎了,想哭又不敢哭,唯恐防疫队前来取死者的内脏化验。旭章呆若木鸡,脸上涨得发紫。我生怕他晕倒在地上,或者无法抑制地扑向父亲的遗体,那是最危险的。
…………
旭章拉着我的手,向公公的遗体拜了三拜,然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非常留恋而又不敢逗留的家。
这灵堂三拜,就成了我和旭章结婚的仪式。这天是农历九月二十四日(十一月十二日),正是我俩的预定婚期。
两年之后,旭章和丽枝又回到了石公桥,重新开了一个小商店。后来,旭章参加了工作,在供销社。旭章的同事、同是石公桥出生的黄岳峰老人对我说,遭受了这场巨大的打击之后,旭章的性格变得很内向忧郁。有一次他忍不住对黄岳峰说,“你多好,你家里人都在,而我家谁都不在了”。
六十年代初,郁郁寡欢精神有些不正常的旭章自杀了。虽然旭章死于鼠疫发生近二十年之后,但不能说他的死与细菌战受害没有关系。
直到今日,石公桥人讲起那场鼠疫,还总会提到丁家和丁旭章。
王吉大:“父母死后生活中最难的是……”
我在阅读陈述书时,注意到德山乡茶叶岗村王吉大家的受害状况。王吉大的父母和弟妹一九四二年农历七月死于鼠疫。当时,王吉大十岁,他还有一个五岁的妹妹。
我很想知道他们兄妹后来是如何生活的,于是,我访问了王吉大。
对我提出的“后来怎么生活”的问题,他很平静地回答,“家里有点田,请叔叔代种,秋后叔叔给我一些粮食。另外,我替人家放牛”。
“那么,你们兄妹都还是孩子,生活中没有什么困难吗?”对这一问题,王吉大依然回答得很平静,他告诉我,的确有些事让他很为难。
父母死后,晚上睡觉时妹妹总是哭着喊着找母亲,哄她睡觉是我最为难的事。过了两年,终于好些了,但是半夜里她还是经常哭醒。
其次为难的是,没有鞋子和衣服穿。母亲做的鞋子渐渐地小了,衣服也穿破了。我们兄妹一年到头都穿得破破烂烂的。
还有,让我为难的是,妹妹要去上学。家里没有钱,我没有送她去。我好歹父母在世时还上了三年小学,而妹妹一天也没有上过。她到现在还在埋怨我。我也觉得对不起她。
睡觉、穿衣、上学,对这富庶地带的自耕农家庭来说,本来是些平常的事情。可是由于细菌战的受害,突然失去了父母之后,这些就都成为了战争孤儿的难事。王吉大的难处是那么的合情合理,让我们这些没有遭受过战争伤害的人不禁为之打动,产生与受害者个人之间的共鸣,触发了我们对历史,残酷的战争历史的想象力。
我感到,王吉大失去父母后的生活回想也是一种战争受害记忆。这种记忆,虽然不直接对重构细菌战受害情景有所帮助,当时还是孩子的王吉大,对父母死时的细节已经记不大清楚了。但是,这种可以称之为是“生活经验型”的记忆,是我们在理解战争受害时不应忽略的。因为,它对我们理解战争受害的真实意义,理解战争对家庭、对孩子们带来的灾难是有说服力的。
伍家坪村朱方正:“死人往村外抬都抬不赢了”
芦荻山乡伍家坪村是遭受鼠疫之害后,从此一蹶不振的村子。
我访问了这个竹林环绕水田相接的小村庄。村民朱方正(一九二一年生)老人告诉我,“朱氏的祖先于明洪武五年(一三七二)迁徙至此,繁衍生息,成了当地的望族。鼠疫发生前,伍家坪朱氏有近六百人口,家族地盘五万多平方米,村内的住房整齐有序,四门八巷,就像一个小城堡。一九四二年五月中旬发生瘟病后,族内死去二百零一人”。
下面是朱方正在陈述书中详细讲述的鼠疫发生时的惨景。
族人朱堂儿在常德城里染上瘟病,由另三名族人护送回来了。当晚,朱堂儿发高烧,抽筋,口吐带乌血的白沫,手在胸前乱抓乱打,身上起了乌黑斑点,就这样不到几个小时就含恨离开了人间。全家老小哭得死去活来,族人悲痛万分,帮助料理后事。把死者葬在前山(朱氏的祖坟地)。
谁知这悲惨的情景不到两天又发生了。护送的三人也出现了与朱堂儿类似的病况,很快一命呜呼。而且传染给了他们的妻子、儿女。那时,我们全族人心惶惶,泪水成河,把一个一个的尸体掩埋在前山。
泪水未干之际,病情继续恶化,逐渐扩大传染到全族人。那些日子真是可怕极了。天天都死人,时时有人死。多的一家死六七人,少的也死一两人。活人刚把死者抬上山,回来自己也发病,有的半路上就不能动弹了。前个死人未抬出,后面接着又死去,挖坑都挖不赢了。于是,就在前山挖大坑备用。
刚开始时,是八个人抬一副轿,之后变成了四个人抬。棺材没有了,就由二人用木板抬,木板也没有了,就由一人挑着两个死人去安葬。对着那些奄奄一息的临死者,活着的人说,“你快点断气吧。等会儿连抬你的人都没有了”。
在事先挖好的坑洞里,少的葬二三人,多的葬四五人。
那凄惨的情景,真叫人魂飞魄散。
鼠疫发生后,朱氏族人一部分迁走一部分外逃,村里只剩下十几人,房屋无人管,耕地无人种。其后,出去的族人大部分没有返回,许多人杳无音信。后来,村里陆续迁进了一些来种地的外村人,但土改时的人口也不过四十余人。而到了半个多世纪后的九十年代末,伍家坪的人口仍不过是九十几人。
战争给宗族和地域社会的打击,可以说是毁灭性的。
蔡家湾:只留下物证的“记忆”
鼠疫受害更甚于伍家坪的,是蔡氏宗族聚居的蔡家湾,真正如“灭绝”一词所形容的,整个村整个族被完全地毁灭了,九十九户三百七十一人的蔡氏,除蔡运成一人外全部死亡。我访问了运成的妻子牟文秀(一九一四年生)。
一九四二年夏秋之际,蔡氏宗族里发生了鼠疫,因运成在寺庙里当伙夫躲过了这场灾难,全族人都死了。现在,虽然这一带还叫蔡家湾,蔡家山,蔡家榜,连土地公都还是“蔡家土地公”,但姓蔡的只有我们一家了。
蔡运成也已谢世。他的儿子文龙带我到蔡氏的祖坟地蔡家山,那里还保留着几处蔡氏的祖先坟,依稀可辨出墓碑上刻着葬于嘉庆、光绪年间的字样。
没有准确记录的受害·没有成为社会记忆的受害记忆
细菌战的受害状况如此惨烈,但这个受害史实并没有留下准确的文字记载,受害记忆长期以来也没有成为公众性的社会记忆,甚至在当地也有许多居民不知曾有其事。
这些现象值得深思。这背后是有着许多原因的。
鼠疫发生期间,国民政府的卫生署、红十字总会、军队等各部门,前后分别向当地派出了二十几支防疫队,常德县政府在防疫以及扑灭鼠疫方面也做了很多的工作。但是,政府并没有能够全面地掌握鼠疫发生的范围、规模以至受害的程度。
在目前可以查阅到的国民政府的防疫官员,比如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长容启荣写给中央政府的报告书中,城区仅留下三十七名死者的记录,而半个多世纪过后,除记录的三十七名之外,调查委员会到目前为止登录的受害者人数是二百九十七名。再如,石公桥镇的死者记录是四十余名,而《受害者名册》中的登录为一千零一十八名。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差距?虽然并不排除有关史料已经散失的可能性,但起码从防疫负责人的报告中可以看出,政府对疫情的掌握是挂一漏万的。
仅就我所接触到的一些事实看,大概有如下一些原因:
第一,国民政府的乡镇公所等基层政权原本薄弱,在战乱以及大规模瘟疫发生时,这套行政体系无法应付眼前的突发性事件,上下沟通的渠道不畅通,只能靠各乡镇公所各自为战。
我想以周士乡为例来加以说明。
周士乡距离县城大约二十公里。四十年代该乡的人口总和约为一万八千余人,其中定居人口一万五千,割苇人、难民和打鱼人等流动人口三千。尽管人口这么多,乡公所包括乡长在内,只有四名专职人员和十几名临时雇用的乡丁。
周士乡登录于《受害者名册》的死者是一千六百八十三人。对于这样大规模的鼠疫受害,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的文字记录,我查阅了各种史料,终于在战时防疫联合办事处编的《疫情旬报》中,找到了只有一行文字的记载:“周士乡发现鼠疫患者三例。至该地传染情况如何; 以湘北战事复起; 未获续报。”
乡公所民事干事肖宋成谈到,他的妻子、女儿染上鼠疫后; 懂点医术的唐炳煌乡长亲自来家里诊治,用的是手头上仅有的一点治疟疾的药。以此看出,疫区的乡长也没有任何防治鼠疫的药物。另外,遇难者的后事处理也没有得到上面政府的任何援助。下面是肖宋成谈的鼠疫死者后事处理的情况。
我周士乡水域宽广,到处是芦苇丛生,波光荡漾,是渔民出没的好地方,每年光银鱼就产数万斤。民国三十一至三十二年,由于鼠疫流行,不少渔民死亡。我任民事干事,负责处理了无人认领和无力处理的尸首数百个。雇请零工掩埋,每埋一具尸体,工钱是三斗谷。当时向各商家大户募捐,向家榨坊派捐一百担谷,高家绸缎庄光洋二百块,唐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