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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言;理想的宣言和战斗的呼喊被改编为诗行、传奇和重复的爵士乐段;而对待他们的劲敌全球化后殖民主义,副司令使用的是古灵精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嘲讽:灰色可能获胜。句号。急需彩虹。
萨帕塔人决心把他们的起义,做成任何人都可以加入的起义,一场拥有一个拒绝和许多种不同追求的运动。Oneno andmanyyeses,他们这样表述——文字游戏再次发挥着神奇的功效,让所有粗通英语的人一见难忘。他们设计了诉求的不确定性,也就同时设计了参与者的不确定性。副司令在他的滑雪帽后面说,我们就是你。是旧金山的同性恋者,南非的黑人,欧洲的亚洲人,以色列的巴勒斯坦人,德国的犹太人,波兰的吉卜赛人,夜晚二十二点地铁上的单身女人,无地农民,贫民窟里的帮派小子,失业工人,不快乐的学生,当然了,还是墨西哥东南群山中的萨帕塔人。在这里,不确定性代表着最大的包容性,全世界的弱势群体和个体都可以囊括其中。他们要让远在天边的同盟者知道,我们的今天是你们的明天,或者是你们的昨天。他们并不想特立独行。为了最大限度争取声援,他们甚至从不忌讳矮化自己。萨帕塔运动的宣言写道:我们并不存在。在那里,我们的生命贱于机器或牲畜,我们就像路上的石砾、路边的野草。我们曾无语,我们曾无容颜。这在局外人看来,多少有点像后现代风格的小剧场话剧,舞台和观众席连成一片,分不清演员和观众,故事发生在所有人中间。形式和内容由此浑然一体,他们的创造力和想象力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
后现代的表现形式五花八门,形式的不断更新维持着这个时代存在。当然应该承认,副司令们创造了一种与这个时代相适应的另类革命,但他们同时也面临着严峻的后续考验,那便是为了保持从众的兴致,他们必须无休止地在形式上推陈出新。萨帕塔人出色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能支撑他们走多远?一旦他们的灵魂人物副司令马科斯老去,他充满浪漫、幽默与自嘲自讽的思维再续乏力,他们会因为自恋止步于曾经使之应者如云的形式吗?假定这个以喜新厌旧为荣的时代,一直鼓励着大众,从物质消费到精神欲求,都匆匆追赶着时髦的刺激不放,失却了新颖形式的萨帕塔,会沦落于拥趸一哄而散,偶像人老珠黄,山林一片寂静的遗忘吗?
遗忘就是被征服。兴许不是被敌人,而是被大众。
革命秀
什么是革命?至少在我的印象里,有一个人给出的答案历久弥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这个人是毛泽东。大约八十年前他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如是说。
萨帕塔的革命反其道而行之。他们把成千上万来自全世界的客人邀请到丛林营地,“监督我们,校正我们的战斗”。他们在客人面前满身披挂,戴着扮演暴徒的蒙面头套,扛着不发一弹的道具枪,在自己绘制的布景下,排着长长的队伍亮相,如果条件许可他们甚至愿意把抗议的集会开成盛大的音乐会。副司令马科斯热衷演讲和接受采访,通过互联网发表文学化的时评政见,嬉笑怒骂妙语连珠,还忘不了适度卖弄风情,选择某年情人节公布他已婚的坏消息。浪漫故事、奇异图画、游戏文字、诡辩智慧、作秀姿态,这一切在萨帕塔人的革命历程中此起彼伏轮番上演,唯独没有暴烈行动。玛雅印第安原住民五百年斗争历史的鲜血警示他们,罪受够了受够了,血也流够了流够了。
萨帕塔民族解放军起义之初,与墨西哥政府军的暴力冲突曾经一触即发。政府军出动了上万兵力,相信能够像碾死一只虫子般地剿灭萨帕塔的丛林起义。副司令马科斯审时度势,自知无法凭借一己之力打赢一场真刀真枪的战争,于是选择了退守丛林,成功地把阵亡人数降到了十人以下。在丛林中,他没有让斗争形式停留于前人惯用的游击“跳蚤战”,而是将其创造性地演变为令对手极为头痛的网络“蜂群战”。这两者的区别何在,知者不详,但至少在望文生义的水平上揣度,蜂群的数量不会低于跳蚤,而它们的移动不受距离和空间的制约,比跳蚤更难对付。寄希望用后现代文化的武器不战而屈人之兵,或许是遵从和平主义的萨帕塔得以生存的要诀,也是每当政府军开始大规模军事行动之时,萨帕塔的“红色警报”总是在动员撤退隐蔽的理由。
自从人类催生出了革命,暴力和流血就是它形影不离的伴侣,起义者和镇压者都把消灭对方的有形生命作为要务,有着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具体目标。然而在非暴力的萨帕塔对面,这样的具体目标几乎是不存在的,荷枪实弹的政府军只不过在为虎作伥,真正张开血盆大口要将所有原住民囫囵吞下的,是那只千变万化的全球化怪兽。它时而具体,时而抽象,时而狰狞可怖,时而风情万种,隐身于每一个它以为合适的地方:跨国公司修建在资源产出国的标准化厂房,分不出国籍和种族的摩天大厦和高速公路,发达国家倾倒在公共海域的废料垃圾,国际强权操纵的各种经济议定书,以伸张正义的名誉入侵他国的坦克装甲车。抑或在狂饮可口可乐的红唇上,好莱坞大片英雄美女的缠绵里,人世间情感枯竭慈悲凋谢的淡漠中,也有它的幽灵在徘徊。它法力无边生命无形,所以刀枪不入死可复生。
萨帕塔要与这样一个强大的敌人交手,弱小已成事实,壮大声势就变得更加重要。所以他们的革命,言说高于暴力,作秀胜于流血。这情形有点像祭司捉鬼,高声大气,载歌载舞,以调动起信众的觉悟为己任,鬼是否捉得到还在其次。萨帕塔的革命秀,对抗的是全球化的入侵,颠覆的是传统意义的革命。
对于大众来说,由明星率领的革命秀显然更具吸引力,作为明星的领袖马科斯,则非常清楚时刻可能发生的流血,并且早就表明了决心:如果说生死一线间,那么,自起义的那个黎明起,我便踏在那条线上。每一天、每一刻都可能是生命的终了。一旦鲜血成了随时可能竖立起来的背景,舞台就变得沉重和庄严。马科斯怀着流血牺牲的决心,策划和领导着不流血的起义,让所有注视着他的目光立时充满敬意。巡天遥看纵横古今,能背负现实的伤痛和民族的苦难,将一场秀做得如此感天动地可圈可点的主角能有几人。
转来转去,仿佛又回到了原地,流血跟在革命的后面不肯轻易退场,只不过这一次它也是蒙面或隐身的。
悖论
萨帕塔充满了悖论,正是层出不穷的悖论赋予了副司令马科斯智慧的光环和迷人的力量。想到世界上有那么多操着不同语言的人,钻进他精心编制的一个个悖论的怪圈,兴味盎然并且流连忘返,这个蒙面人会在他的滑雪帽后边狡黠地微笑吗?
马科斯本人就是一个悖论。他是一个用暴力的造型包装出来的和平主义者,有人非常准确地将他演绎为切·格瓦拉+甘地的组合。他用蒙面为自己创造了炫目的神话形象,他具有领袖的自恋,但他拒绝在神坛上入座,并发誓一旦民众的意愿达成,他将脱下面具立刻消失在人群里。总之,他不是可以用一两个固定词组来简单界定的人。
由这样一个人领导的革命,像他本人一样无法用常理解读。他们因武装而获得倾听,因隐藏而获得注视,因匿名而获得命名,以武装的形式发动起义却并不图谋夺取政权,坚决捍卫视为生命的土地但并不想拼上性命,重视族裔历史传承并不惧怕外来文化因子植入,把尊严看得至高无上同时尽一切努力争取外援,凭借国际化高科技工具,阻击全球经济一体化的入侵。诸如此类的悖论,给萨帕塔的革命涂上富有哲学意味的喜剧色彩。从这点上看,政府军官员指认这位超人,就是前大学哲学教授拉法埃尔·塞巴斯蒂安·纪廉,大约不全是空穴来风。
二○○一年初,副司令马科斯与他的二十四位原住民起义军首脑,蒙面徒手走出游击区丛林,开始了行程万里的和平大行走,最后抵达由政府军重兵把守的首都墨西哥城。马科斯在那里发表了著名的演讲《土地之色的人民》,把他以往诗化、诡谲、神秘、睿智的文风,发挥到了极致。瞧这些句子:我们在这里,我们是镜。不是现实,只是映象。不是光,只是闪烁。不是路径,只是足迹。不是向导,只是若干通向明天的路径之一。
世界主流传媒认为,这次行动可媲美于马丁·路德·金的进军华盛顿,而马科斯的演讲直追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个梦想》。非常凑巧的是,两次演讲现场的听众都是二十五万人,两个演讲稿都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在全世界广为流传。
金用充满诗意的激情道出了那个时代美国黑人的吁求:停止种族歧视,争取人人生而平等,人人拥有自由,进而把这种吁求演绎为一个梦境:奴隶的儿子与奴隶主的儿子坐在一张桌子旁共叙友情,黑人儿童与白人儿童携手并肩亲如手足。毫无疑问,这个梦境的延伸指向着政权,黑人和白人平起平坐的所在是议会、法庭、政府和军队。二○○三年,在美国人纪念《我有一个梦想》发表四十周年的集会上,金的儿子马丁·路德·金第三说,我知道我父亲的作用远远超过了一个梦。
马科斯的演讲诗意依旧,自由平等民主公正仍是关键的诉求,但马丁·路德·金式的激情已经让位于马科斯式的理性,诉求的伸延不是国家权力而是相反——让国家权力离他们远着点,萨帕塔的原住民只要掌控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保证自己的语言和文化得以传承。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