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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革命的。结果他们在神农架就走不见了。爹说:宜昌有大轮船,宜昌有洋灰马路。爹说,结果是他一个人从巴东过的江,宜昌连见也没见着。好在跟上了别的部队。过江时,风急浪高,又死了不少人。
爹那时本来是不想让端阳去的,那时候他还小。可在筹集药材的时候,这小子运气来了,在一天放学回来的山路上,碰见老虎赶獐子吃。老虎吃了獐子,咬碎了獐子身上的麝香,让刚好路过的端阳捡到了。还是个白獐的香囊,白獐黑獐,麝香都是黑褐色的,细砂一样。就这样,爹就答应了端阳也去,并许诺他两个鞋板一样大的猪油锅盔。
第五章 雪山咒语(4)
又是一个好秋天啊,当然是指天气。从凉盘垭子到响水河谷,一路上山花烂漫,百果累累。秋天该熟的野果猫儿屎、八月炸、猕猴桃都散发出一阵阵朗朗甜味,引来嗡嗡的蜜蜂和苍蝇。吊钟样的蔷薇果和一串串海棠果也不住地往地下掉,仿佛要争先恐后钻入地下去一样。白中秋坐在蔷薇树下,鲜红的吊钟果满地都是,随便抓一把塞进口里,酸酸甜甜满是味道。五味子果是紫色的,一嘟噜一嘟噜挂在灌丛中、悬崖上、河坎边。山里说冷就冷,冬天会突然而至,一些动物都嗅到了冬天可怕的气息,正在拼命补充营养,或者晒着太阳以吸收更多抵御寒冷的热量。比如一些黄褐色的蛇就像树枝一样攀援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走到河谷的时候,白中秋听到一阵凄惨的叫声,刚跟老熊过招不久的他,一个尿噤,仔细一瞧,是一只猴子,正在拼命甩手,最后从树上掉下来,号叫着,不一会就死了。
白中秋走过去,看到猴子肿大的脑袋,就知道是被那晒太阳的毒蛇咬死的。他凭空捡了一只猴子,塞进背篓里,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在哪儿经历过的。对,就是那次跟爹去宜昌的时候,也是秋天,也是猴,也是蛇。还有那令他突然回忆起的深夜的山林恐怖。
……那个蓝色天幕笼罩的山林的夜晚,星空宛如万双生冷的鬼眼。爹因背了太重的药材而睡了,要他们兄弟三个给火里添柴驱兽。大哥白大年老念叨着猪油锅盔,吮着黑黑的手指也呼呼睡了,弟弟端阳也歪在草棵中睡去,就剩下白中秋还睁着两只眼睛,拼命往火堆里添柴。那个深夜啊,那个通往宜昌的少年的深夜,树冠在头顶岔七岔八地编织成一张网,柴禾发出燃烧的噼剥声,夜枭和鬼瞪哥(猫头鹰)不时发出惊叫,就像被大人喝斥后忍泣的哭童。远处传来凄凉的麂子呼唤,娃娃鸡一阵一阵地恸哭,狼或者扒狗子在仰天悲嗥。他心中的惧怕是那么深广,只盼着天快点亮。终于,天边出现了一线曙色,可以看到爹活动胳膊和腮帮子了,一只晨雀跳出岩缝吱叽了一声,哗哗轰响的响水河又现出它流水的姿态,白中秋才把绷紧的神经和肌肉放松……
今天,响水河依然流淌着。白中秋走在这条曾走过的山路上,心里伤心难受。爹老啦,哥白大年抠瞎我儿子的双眼坐牢啦,弟端阳也烧成了一个“树蔸”。爹老糊涂了,我也老啦,可身边连个知热知冷的女人也没有,生活艰难,在土里刨食就像刨金子一样难。我心有不甘啊,心有不甘!
这又是一个蓝色的森林的夜晚,白中秋已没有了恐惧,拢着火坐着,思前想后,不禁鼻头发酸。泪就扑簌扑簌地流下来了。咱山里人像个啥哩?咱这个家,像个啥哩?还有啥指望哩?那不就破罐子破摔了么?不能像爹这么吃了一辈子苦终老,变成老糊涂啊!
远处的猎人峰像一个传说站在夜幕之中,在烟云迷茫的最高处。白中秋摸着脸上被老熊抓过的伤痕——已经结痂了,口里念着窑师傅教给他的雪山咒语:
奉请雪山玉龙王,
急急打马降坛场。
一更之时雪下地,
二更之时下大霜,
三更之时雪子下,
四更雪上又加霜,
五更金鸡来报晓,
山中树木响叮当,
龙来龙现爪,
虎来虎退皮,
山中百鸟退毛衣……
念了这个咒等于给自己驱了睡魔壮了胆。心想现在可不要等下雪下霜,我要弄个活口祭了再说。
三
白中秋走到古夫,一个深山里矗立起来的童话般的城市出现在他眼前。那里的每一栋楼都是新的,马路宽阔,车水马龙。过去这是个小公社,现在咋就……一打听,才知兴山县城从高阳搬至了这里。因为修了三峡大坝要将高阳镇淹掉。白中秋坐在昭君广场上,看着绿的草、红的花、美的人和蜃景般的大厦,恍若梦中,也感到自己在山里大门不出真是白活了,外面是花花世界哟。有戴着大盖帽的人在前面出现,白中秋想到自己背篓里还有个死猴子,不敢多呆,就去了街上一些餐馆。哪想十分顺当,不敢开口的他一开口,就被一个老板相中了,提起来嗅了嗅,还没发臭,也没理会那死猴肿得像南瓜的脑袋,就给了白中秋一百块钱要他快走。
第五章 雪山咒语(5)
白中秋死死捏着那一百块钱心想只要这钱是真的我就划得来。走到没人处,掏出钱来照太阳,掸,摸,揉,搓,抠,全面检查了。又到了一个卖烟的商店买了包两块五的红金龙烟,店主找了他九十七块五,这才检验了钱是真的,又喜滋滋地吃了一碗牛肉面,叼着烟美美地想:只要干事腿勤,还是能挣钱的。
吃饱喝足的白中秋在这个三峡库区的新县城游弋,想到哪儿偷个人。死囚?撕票的“叶子”?这年头只怕不好偷奶娃子(婴儿)?都让人看护着。小娃儿?弄得不好让人抓住打一顿咱也是受不住的,还得投进监狱,跟哥一样吃牢饭。他就把目标投准了那些叫花子、收破烂的呆傻儿。
他终于逮到一个在古夫河边拾荒的半拉子傻儿。
“喂,给你这个。”白中秋给他一颗棒棒糖。
那叫花子见有人给吃的,就接过去,将糖含进嘴里,口里响响地吮着。
“跟不跟我去?有吃有喝,山里头。”
哪知那叫花子拉出棒棒糖,朝他咧着嘴傻笑:
“嘿嘿,嘿嘿,跟你有吃有喝?鬼才相信,你穿得比我还破!嘿嘿!……”
那傻叫花子不傻哩,飘飘然走了。
白中秋朝那叫花子一看,再朝自己一看,真的,咱山里人走哪儿就是这么穿的,在山里头大家都一样不觉得破旧,可一出门,连叫花子也瞧不起,比他们还破烂。蚀人哩!就扇了自己一嘴巴。唉,哪个跟我这叫花子不如的人走啊!哄鬼都哄不到。
白中秋自卑地在新县城走了一圈,就是个叫花子啊!咱就是个叫花子。在白云坳,咱还不是最穷的,穿得也不是最破的。这世界的差距咋这大呢?心中郁闷,就听人喊:
“到高阳,到高阳的上车了,三块钱,三块钱!”
高阳是兴山的老县城,可还有车,就想反正是没指望了,到高阳看看长江水是怎么淹了那县城,也等于是怀了次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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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块钱坐上中巴车到了高阳,老县城果然一半淹进了水里。香溪河已成了宽阔的深深的大河,河面上跑着高大的游轮,那轮船就像一座水上豪华的城市。从船上下来许多高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洋人。这是来旅游的。他慢慢才弄懂大洋船、洋人与这条宽阔香溪河和水淹过的县城相互间的关系。他一路相跟着那些洋人队伍往岸坡上走。那些洋人穿得十分洋气、汗毛很长,手上拿着稀奇古怪的照相的玩艺。上了岸坡,又碰见拉人去宜昌的中巴车,三十块钱一个人。一问,只要三个小时。白中秋以为是开玩笑。心想开车的不会开玩笑,分明有许多人在上车。他想起去宜昌走了七天七夜的艰难的情景,就是为了吃上两个猪油锅盔。只当这只猴没捡。他一鼓气,就上了车——他要去看看小时候见过的宜昌;如今他已经老了,一只猴子竟让他能去看一趟宜昌,有什么不划算的呢。
四
有一句老话叫冤家路窄,现在让崔无际镇长真正领教了。那天他开完会先去三峡大学找熟人问问白丫儿上学的情况,从学校出来,一下子就发现了白丫儿的爹白端阳,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东张西望——那张脸他记得太深了,那曾经是一张让人学习的英雄的脸,在当年,那是有光芒的,而现在,它已经黯淡成本来的面目,像一颗烧糊了的大红薯坨,现出它丑陋悲凉的现状来。
他的家人已经知道了?!这没有什么,仅就事情本身来说,倒是可以给他们一个惊喜——能让这初中就辍学的妮子来上大学,且学费全由我负担,他们会多么高兴。高兴之余他们会想崔镇长为什么会这么慷慨是不是要与我家妮子……当然,可事实已经成了,生米煮成熟饭。我要花一万多块钱才能让她来这儿学三年拿个专科文凭我为的啥呢?也许我在宜昌已租了一间房子有了个安乐窝与这妮子同居了——我要娶她!我要离了婚娶她,就算大二十来岁,那算什么呢?我还不老啊,我还不到四十,我年轻有为,我要有我身心俱全的爱与婚姻生活!美是不可战胜的,年轻也是不可战胜的。美是一种夺人魂魄的魔手,我被美击中,被一个才十六岁却发育得相当成熟的乡里美妮子击中了。她让我否定了过去一切的生活。与黄一婵护士长的生活那不叫生活,那叫苦难。猜疑、防备、折磨,这么一个不男不女的人,竟与他生出了一个超常生长的娃子真不可思议,一个男人一个妇人怎么会有这种悲剧一样的奇异结果?我爱这个女娃子。疯狂的欲念(包括占有欲)像松毛虫一样啃噬着他的心,有时候,卑鄙无耻的他会情不自禁地从洗衣盆里捞起她那廉价的小胸罩,拼命嗅吸着那上面的体味儿。是汗馊味,又脏,他做过后为自己的举动羞愧难当。我还算是一个国家干部,共产党员吗?可党员也是人呀。一条狗嗅另一条狗的屁股时,它知不知道有多脏呢?我就是一条狗,一个猪狗一样的人,兴许连猪狗还不如呢。一个正当壮年、一年多没有性生活的男人,上帝呀,原谅他肮脏的欲念吧!
第五章 雪山咒语(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