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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像丢失了什么宝物一样的揪心。爹吃烟,胸前挂着的那只虎爪烟袋发出生铁一样的寒光,跟他的脸一样。他把手抠进烟荷包里——那是把虎爪掏空了。他抠着那虎爪,抠出一撮烟丝。虎爪的指甲像玉石一样冰凉,虎毛却顺着生前的长势完好如初——那已至少有四十年了。“噢……唔呃……”大家看着,这个打死过无数野兽的老人在新的一年来临之际,为什么这么一副样子?不就是猪吗?不就是猪咬猪吗?他们看见白秀老人的脸越来越难看,突然变得像一个死人,而且垂下脑袋,惶然无措,嘴唇哆嗦,就像天塌下来一样。家人从来没见过老人这么一种状态。
“别出去啊!”老人吼道,像无路可走一样。
没有人敢吭声。没有人敢出去。
这天晚上,沟里的猪叫声一夜未断,像噩梦折磨着白家一家人。白中秋听见他爹在床上辗转反侧。家里的两匹猎狗紫花和石头刨着草垛在外头狂嗥。
早晨,一阵猛烈的拍门声,说“开门开门”,是住在对面坡上的白秀的大儿子白大年,他进门来就哑着嗓子叫说:“三、三头野猪两、两头吃一头,爹还不去、去逮!”
白大年也上了年纪,给人的感觉就像他爹白秀的兄弟,可眼珠子灵活,像月亮一样在云端里滚动。穿着一件老了年头的猴皮袄,两只手飞舞着比划。可看家里,都没有动静咧。他就噤了声,看着家人。他是个单身汉,看着这一窝人,热气腾腾也死气沉沉的这些人,心里猜到了七八分。
“甭像疯了一样,”他爹白秀说,“今日个别理牲口!”
神农架的人把野兽都叫牲口,也叫野牲口。
可正当大家吃早饭的时候,一泡尿出去的时间,二儿子白中秋竟把一头死野猪背回了,且是头无脑袋的野猪。
当大门被白中秋撞开时,全家人都清楚地看到压在他身上的那个黑沉沉的家伙,像一块坚硬的花岗岩,一块焦炭,冻得异常完美。细瞧时,是一头麻栗色箭毛的野猪,脑袋却没了,齐截截地断了,身上裹着乌黑的血污、杂草和冰渣。白中秋将那野猪往地上一扔,那猪从断掉的气管里发出一声哼叫。白中秋的儿子白椿吓得打了一个冷噤,就想到了爷爷给他讲的传说中披了蓑衣的无头鬼。“那就是个鬼!”白椿想。
“还不快扔了!”白秀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手和烟杆朝外头拼命一指,声音就跟从烟囱里出来一样,就像嚎叫,就像遭遇了忍无可忍的灾难。
他的胡子颤抖着,大家看他的胡子颤抖,嘴巴哆嗦,站立不稳,黑漆漆的中山装就像从猪身上扒下来的一样。——至少让孙子白椿是这么突然古怪联想的。可不识时务的白秀老伴白娘子这时说话了:“少说有两百斤肉。”白娘子说话的时候翻着白眼,她是个患着老年痴呆症的老太婆,一个瘦得比绳子还细的妇人,说话的声气像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一样;记忆时好时坏,坏时连水和火都分不清楚。
“可不是!”“就是!”
跟着当娘的起哄。是呀是呀,两百斤肉啊,没错,就是两百斤肉,就是一头一年含辛茹苦天天割草垫圈喂出的家猪的份量。咱这个家,翻过年来这大的冰凌,甭说是洋芋、苞谷薄膜下种,人出去转一圈,也会把脚趾头冻坏。地头上的石堰都冻裂了。三个月没见着太阳,春荒是一定了的。这一头白白捡来的野猪,凭什么不要?就是当洋芋吃,半个月也活活胀破一家人的肚皮。
“甩出去啊!狗杂种!甩出去!”白秀老人那双枯叶般的大耳朵涌进了一盆鲜血,脸却白得像纸。他发疯了。家人看他发疯了,深眍的眼里是无以复加的不被理解的孤愤,仿佛这一辈子就是被人误解的可怜虫。
第一章 红丧(3)
“甩出去啊!甩出去!”他依然孤苦地大喊。
没人理他。没人动手。后来他就自己掀了,两条猎狗左跳右跳,不停地狂吠,不知是阻止老人还是给他帮忙。儿孙们都不敢动手,老伴白娘子却冲上来阻止了,只见她一声长啸,捋起袖子就来抢白秀手上的野猪,那是块石头,冰渣子抢得四处飞舞。可白娘子只抢了一把猪毛,还有一块刀一样的冰凌,猪给扔到了门外。白娘子不服输,也因为愤怒,挥舞着冰刀就要上来割白秀的喉咙,被一群儿孙给硬拉住了。但白娘子自己的手在与老伴的争夺中受了伤——被冰块割得鲜血直流。
两个老人一场恶架,这是正月初一。两个老人打架,这些年没有过,年轻时经常发生。因为白椿去拦爷爷,被爷爷揎了一老拳,鼻子都打歪了,老人打起架来比虎狼都烈,出手重。白椿鼻子淌着血。白秀已经累趴在地上了,呼呼地喘着气,一副竭尽全力的样子,在满屋子的尖叫和哭喊和狗的鸡的飞飞跳跳中,坐在地上怒指苍天道:
“你们……都白养了!白活了!你们,是些什么东西啊,敢要正月的死物,山邪了哩!人邪了哩!你们不信,我不信,天信!……”
人只有那么多的气力,对老人尤其如此。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比如这天——
这天猪除被狗啃了几口,还是被大胆和固执的儿孙们抬了进来,并被悄悄地埋进了腌缸里。
这天傍晚,有点异样,爆晴的晚霞把整个冰山染得通红暴烈,天空好像泼血一般。大家都出来看这个奇景。到了晚上,北风像撒泼的婊子呜呜怪叫,村子摇摇欲坠,山好像要被人掀起盖子,峡谷里的森林像遭遇了洪水一样咆哮,天黑得像锅底。鸟无缘无故地从天空栽跌下来,仿佛有恶神在天空横扫。先是一只狗忍不住叫起来,接着所有故意忍耐的狗冲溃了极限,像泥石流一样畅快不已地狂叫起来。
——两头野猪闯进村来了。
猪径直来到白家,对着白家的干打垒墙就拱。两条猎狗没见过这么狂的猪,就去咬猪。可两头野猪根本没把猎狗当一回事,一对一,又拱又咬,狗咬伤了,墙拱虚了。狗躲进草垛里呜呜地舔伤哭泣后,感觉颜面大伤,就去刨大门给屋里的主人报信。
大门里,白秀一家并没有睡着,倒是都聚集在堂屋里。但门被白秀守着,枪他拿着。对屋外狗与猪的撕咬和狗的刨门熟视无睹,无动于衷。他认了死理:不让家人出去,别伤猪。猪也无所顾忌——它们似乎捏到了打匠们的软:定不敢在这个日子放枪。这些灵牲啊!
墙在摇摇晃晃,屋在瑟瑟呻吟。椽子发出喀嚓喀嚓的崩裂声,瓦在屋顶上一块一块往下梭,掉到地上发出叭叭的碎裂,墙皮哗哗地剥落,地动山摇,老鼠吓得吱吱乱跑,连墙头的蛇也从冬眠中醒来,簌簌地到处爬行……
这样不行呀,爹!爷爷!儿孙们喊。
“哪个敢动!”白秀就这么句话。大家的眼都瞪得大大的,生存的世界越来越小,大家局促在一个四面受敌的环境中,大难临头了。
惹事的白中秋拿眼去找能帮他说话的娘,他的娘白娘子正在和死人说话。每夜都是这样。“……往咕噜溪的高山向外走,那就是我们逃难的方向……中元呀,你回来做什么?……”中元是她死去许多年的一个夭折的孩子。
“只有枪。”白椿说。
“把缸里的肉扔出去。”白秀对儿孙说。
“不是肉,不是这个。”白中秋说。
“不是哪个?”白秀牙齿咬得紧绷绷地响,“你断了它们的粮,它们找上门来了。”
大家觉得这也许是脱身的一个办法,把猪肉还给它们。可现在这节骨眼上,大家去掀缸盖,野猪的肉冲出来一股肃杀的森林莽气,透了盐水的尸体更像尸体,更像一桩悲哀的故事中的一环。“往哪儿扔呢?”他们说。窗户不得开,门不得开,肉往哪儿扔给这些讨食报复发了疯的野猪?
第一章 红丧(4)
“干脆给它一枪!”白椿说。
“枪一响,血一见,什么都完了。红丧月红丧月,见血就丧……”
“猪不是流完了血嘛……”
“咱也流了血。”白椿说。
“是牲口的血。”
说这话时,屋在加速晃动,猪在与狗搏斗,狗在哀哀尖叫。大家依然束手无策。这样下去,绝对凶多吉少。吓得满头大汗的白中秋一句“我们去哪儿啊”,话没完,一块瓦片从瓦楞缝里掉下来,刚好砸在他头上。他突然一矮。蹲下时见他的妈蜷在装苞谷的黄桶边打摆子一样发抖。
“咋,咋的啦?……”老婆子眨着血红的眼睛望着屋里的人问。
屋摇晃得更剧烈,墙出现了一个洞,猪把墙拱穿了,一股冷空气和猪腥臭像喷泉一样涌进来。接着,一个面目狰狞的兽头从洞子里闪现了一下,几个人操起门旯旮的扁担、锄头站在了洞两边。后来白椿想了想,倒过一张小方桌,就朝洞口堵去。可洞口越来越大,裂缝伸展,头上的瓦在继续往下掉。迫使白秀不得不再次摘下已挂在了墙上的枪。墙上是枪,还有装子弹的蓝布袋子、大砍刀(黄牛皮鞘)、牛卵子皮用火漆上过的火药囊、镶铜边的香签筒(香签点燃夹在香签子上点引信的)、牤筒(吹的)。枪是一件古老的凶器,百十年了,可枪膛光滑,每一个重要的部位都不含糊,虽粗糙陈旧,在白秀手上,对付一两头猪,是小事一桩。不用时就用白椿小时系过的红领巾将香签夹子缠住。那红领巾也陈旧了。
“打呀,爹!”
都在催促!这让白秀没有了别的选择。他表情痛苦绝望,就像要献身一样,拉开门闩,对准黑咕隆咚的黑夜就放了一枪。枪的威力大呀,一道耀眼的红光挟带一团烈火撞了过去,硝烟顿时像焰火一样盛开,两头野猪从光焰中凸显出来,像两尊神像,镀着青铜的亮光,獠牙森寒。猪没伤着!照理,猪这时会呛着硝烟来伤放枪的人。可是,奇了,猪拔腿就跑。两头猪一声哼叫就弹跳到坡上,往林子里奋蹄跑去。
“是猪么?”他问,白秀问。他没看清。应是猪。他发现他的眼睛有些模糊。这天晚上,他发现白内障在他的眼里开始蔓延,像一道苍苔在荒凉的原野上爬行。
是野猪。早晨起来看,自家栏里的家猪被咬死了一头,另一头小新花母猪正蜷在角落里哼叫,一看,母猪的阴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