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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布洛夫听她叙述时,心里既甜美又惋惜,甜美的是他了解了这么多甜蜜的事,惋惜的是这一切他都未曾亲眼见过,而他像所有的热恋的人一样,希望亲眼看到恋人以前生活中的一切。
在同母亲交谈的过程中,他觉得,坐在对面的这位年老的女人比他坚强。她善于更巧妙地期待女儿,比他冷静得多,甚至她和他谈话也是在安慰他。
她终于走出去了。沙布洛夫一夜没睡着,只是到上午11点钟,阳光已经照进窗户,金色的阳光映在床上时,他才出乎自己意料地朦胧入睡了。他醒来时,和上次在掩蔽部一样,也是被凝聚的目光注视着苏醒的。安娜坐在床边他的腿旁,盯着她。他睁开眼,一看见她,就从床上坐起来,向她伸出手去。她拥抱他后,又用力安置他再躺下去。
“躺下,我亲爱的,躺下吧。你睡得怎样?”
他没有等她回来就朦胧睡了15分钟,他为此感到惭愧,但是他不想说他一夜都不曾睡着,因为这样不会使她快乐,只会令她失望。
“挺好的,睡了。”他说。“那里怎么样?”
“很好。”安娜说。“很好。”
她兴奋地说着,但是他在她兴奋的脸色上发觉了她疲惫已极的痕迹。眼皮浮肿,好像一个很久没有睡眠,虽然不想睡,但随时能够入睡的人。他看一看表,已快十二点钟,而下午四点钟她又要出去。
‘你马上躺下睡吧。”他说。“立刻躺下吧!”
“不想谈谈吗?”她微微一笑。“我很想谈谈。我坐在渡船上还一直在想,还有什么事没有对你说。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她急忙喝了一碗茶,就躺在他身旁,圈起身子,一分钟后,她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他躺在那里,胳膊枕在她的头下,思索着。他有时斜着眼睛看看她,他觉得,好像发生了不可能的事——时间竟停滞不前了。
这种时间停滞的感觉,从他住到这里直到返回斯大林格勒以前,持续了整整十天。他既没有为了留恋幸福而夸大或隐瞒病情,也不希望提前归队。他善于克服急躁情绪,总是抑制自己,不去想此刻他营里发生的事情。他记得这一切,但他不想折磨自己,——反正他现在不能到那里去;时刻去想能有什么好处,因为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在他的潜意识中,斯大林格勒此刻战斗正酣。并且他离开的时间越久,这种感觉越强烈,越使他不安。他突然明白了,“斯大林格勒”这个名词,在人们的心中是多么惊心动魄啊!
各种消息无意之中经过安娜,经过房东,经过偶尔从军医院里来的伤员的口中,传到他耳朵里,而且都是不大好的消息。几乎每天他都听到有新的街道被德寇占领。敌人到伏尔加河的距离一天比一天近了。他总是克制自己,不向安娜详细追问各种消息。他不想从远处打听这些细节,一切都等到他亲自去现场再了解。但是每当安娜出现时,他根据她的眼色,举动,疲倦程度,都在默默地做总结,并深信自己的结论,即关于这几天外面形势的结论,是正确的。
有一次,大概是在第六七天的光景,安娜出门两三个小时后,他听见台阶上有人叫他的姓,接着,来人快步地走进屋子,原来是马斯林尼可夫。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亲爱的。”马斯林尼可夫还没走进屋,就急忙大叫一声,不是走,而是跑到他跟前,停了半晌,不顾一切地拥抱他,吻他,然后脱下军大衣,移近凳子,在他对面坐下,兴奋地掏出香烟,送一支给他,擦根火柴,把烟点燃,——这些全部过程,只用了半分钟,——最后用自己好奇的、温柔的黑色眸子,凝视着他。
“你怎么把一营人扔掉不管了,啊?”沙布洛夫微笑说道。
“是普罗琴科的命令。”马斯林尼可夫说,“他跑到团部,又来到营部命令我,让我夜里到你这儿看看。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您怎么样?”
“没有什么。”沙布洛夫说,并看着马斯林尼可夫凝视的目光问道:“我瘦得厉害吗?”
“瘦了。”
马斯林尼可夫站起身来,从他军大衣袋里,掏了一包饼干,一包白糖,三个美国罐头,急忙放在桌上,又坐下来。
“这是优待首长吗?”
“现在我们那里这些东西很多。供给很好。”
“路上升火取暖吗?”
“升火。一切都像您在那里时一样,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
“那么,我离开后,你有什么英勇的奇迹呢?”
“哪儿有什么新的。还不是同您在那里时一样。”马斯林尼可夫说。他想说,他和大家都在等他回去,但是他看一眼大尉瘦弱疲倦的脸,没有做声。
“怎么,你们在等着我?”
“我们都在等。”
“我过三天就回去。”
“不早吗?”
“不早,这样正好。”沙布洛夫安静地说道。“你们此刻在什么地方?还在那里吗?”
“还在那里。”马斯林尼可夫说,“不过在我们的左翼,敌人已经完全推进到河边,去团部的通道现在很窄,夜里才能通过。”
“那有什么办法,只好夜里到你们那里。那时我要检查检查。瓦宁作战怎么样?”
“很好。我同他已任命孔纽科夫当排长了。”
“他干得怎么样?”
“不错…… ”
“谁还活着,谁牺牲了呢?”
“差不多都活着。不过受伤的也很多。哥尔坚科受伤了。”
“送到这里来了没有?”
“没有,还留在那里。虽然是轻伤,但一次就有四处受伤。我一直没有受伤。”马斯林尼可夫兴奋地说。“”我有时甚至想,大概我始终不会受伤,或者一下子就被打死。”
“您不要这样想。”沙布洛夫说。“你只要想一次,认为这是完全可能的,以后就不要每天想了。”
“我在努力这样做。”
关于营里的情况,他们谈了整整一小时,谈到谁在什么地方,什么东西已经移动位置了,什么东西还在原地未动。
“掩蔽部怎样?”沙布洛夫问,“还是在原来地方吗?”
“还在原地。”马斯林尼可夫说。
沙布洛夫很高兴他的掩蔽部还在老地方。这一点很重要,此外,他想到了安娜,想到了自己说要在掩蔽部结婚的话。
“米沙。”他突然转向马斯林尼可夫:
“我不在军医院,却在这里,你不奇怪吗?”
“不,我听说过。”
“听到些什么?”
“所有的一切。”
“是的…… 我很幸福……”沙布洛夫沉默一会儿后说道。“非常幸福。那次她坐在驳船上扭湿头发,我对你说,替她披上一件大衣,您还记得吗?”
“记得。”
“后来我们下船时,她已经走了。”
“这我可不记得了。”
“但我却记得。一切我都记得…… 。我想向上级要求。”他停顿一会,又补充说,“把她弄到我们营里来当护士,不过说完后心里有点后悔。
“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害怕命运多劫。看,她每天这样渡来渡去,现在倒还无恙,可是在那里…… 我却不知道。不知为什么,我很害怕有什么变动。”
沙布洛夫很想无止境地继续谈安娜的事,但他克制住了,他撇开这个话头,问道:
“普罗琴科近来怎么样?”
“也不错。”马斯林尼可夫说。“他仍旧笑,甚至比以前笑得更多了。”
“这不妙。”沙布洛夫说。“说明他在发急。”
“为什么是发急呢?”
“当他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就比平常笑得更多。啊,主要的事还没有问你。现在谁当团长?”
“是新来的波波夫少校。”
“他怎么样?”
“不错,看来很好。比巴柏琴科强。”
“也很勇敢吗?”
“也很勇敢。不仅勇敢,还很沉着。又活泼,不愁眉苦脸,同将军一样。他俩以前大概还在什么地方共过事。”
“大概是的。我们将军任何时候都不忘记他的部下。这很好。有时我们缺少这些。”
“什么。”
“记忆力。”
他们这样又继续了十来分钟。接着马斯林尼可夫忽然站起身来,沙布洛夫在他脸上看出成年人那种富于责任心的表情。马斯林尼可夫对自己很久不在营里感到不安。他很着急,好像他已离开了此地,人已在河对岸了。
“再过3天。”沙布洛夫说,“3天后的晚上回到营部。到时给我烧点茶喝。我想在这里弄一个茶炉。”他用头指着屋子角落里的茶炉。“我想把这个带到掩蔽部送给你们。但又怕人家不给。好,你走吧,走吧。代我问候大家。她今天到师部去了,也许会到你们那里。”
“要转告她些什么吗?”
“转告什么?给她点茶喝,她自己想不起来喝茶。去吧。不送了。”
马斯林尼可夫走后,过了一天,沙布洛夫第一次试着站起来走路。他感到双脚酸痛,软弱无力。他感到虚弱,头昏。他走出室外,在小门旁站了一会,听了听远处的炮声。
安娜每天回来得越来越晚,出去得越来越早。从她疲乏的面色上,他看出她是如何困难,但是他俩都未谈这一点。谈有什么用处?
安娜请来一个医生,他抽空从军医院来到沙布洛夫这里,并没有详细看他的病,只是以职业的动作摸摸他的膝盖和后踝,望着他问痛不痛。虽然实际上还痛,但沙布洛夫对此早有准备,回答说:“不痛”。接着他问医生,明天什么时候有卡车开往渡口。医生回答说,照例是下午5点钟。
“怎么,准备离开我们这里吗?”
“是的。”沙布洛夫说。
医生并不感到奇怪,没有同他争辩,也没有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