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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没有听到什么特别动静,大尉同志。半个小时前,听到那里响了几个迫击炮弹,再没听见什么……”
沙布洛夫一度很想亲自爬过去,看看那里的情形,但是他马上明白了:他没有权利亲自爬去冒险。
“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告,我在等着。”他向值班员说。
用不着他等候。黑暗里,从楼房倾塌下来的一大堆砖土的地方,现出3个人影。一个人由两个人搀扶着。沙布洛夫迎面跑去,只走了几步,就同他们碰头了。孔纽科夫和卫生员扶着安娜。沙布洛夫在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孔,但是根据她那软弱无力,倒在孔纽科夫与卫生员手臂上的情形看,沙布洛夫顿时明白了,她伤势不轻。
“报告。”孔纽科夫左手搀着安娜,右手行了个军孔。
“慢着。”沙布洛夫说。“先把她送到我那里,或者,不要送去,就安置在值班棚。”
所谓值班棚,就是三面拦有梯子和土墙,一面用雨衣遮着的小房。这里放有一张小桌和一个供电话员坐的方凳,还有一把从某住宅里抬来给值班人用的软安乐椅。房角的地上有床草褥。卫生员和孔纽科夫把安娜放到草褥上,孔纽科夫立刻把身旁一件军大衣卷起,枕在她的头下。
“安放好了吗?”沙布洛夫问,他还继续站在街上,没进到值班棚。
“安放好了。”孔纽科夫走出时说道。“请允许我报告。”
“报告吧。”
“当时听到有人在呻吟。”孔纽科夫点一下头,“他们在商量。她说:“我爬过去,那里有人受伤”。她招呼卫生员。那个卫生员,个子小,人年轻,身体又弱。他说‘我去’,但我一看,他心里有点难为情…… 于是我就对她说:我去。”
“怎么样?”
“请允许我报告。我们去了,悄悄地爬。爬了约莫一百五十米远,就在坍塌的砖土旁边找着了。”
“找着谁了?”
“你看……”
孔纽科夫从军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包文件。沙布洛夫立刻打开手电筒。这是潘那苏克中士的文件,他从昨夜出去执行侦察任务,始终没有回来。营里都认为他牺牲了。显然,他昨夜受伤后,今天就在那坍塌的砖土堆里躺了一天,想在黑夜爬回到自己这边。
“你们在哪里找着他的?靠近敌人那方,还是靠近我们这方?”
“请允许我报告,在中间地带。看来,他曾经爬了许久,可怜他忍不住,叫出声来了。”
“现在他在哪里?”
“还在那里,死了。”
“怎么死了呢?”
“我们爬近跟前时,他还活着,只是受了伤,大声哼叫。我对他说:‘不要作声,不然,他们会朝声音射击的’。我们动手抬他,真的,德国人大概想到我们有砖石遮着,子弹打不中我们,就开迫击炮。他被打死了。她脚上受伤,人撞到石头上。起初她很着急,虽说他已死了,她还想把他拖走,后来她昏迷过去。我们把他身上的文件搜来,把他留在那里,而她,我们把她搀回来了。大尉同志,还有。”
“还有什么?”
“这小姑娘实在太可怜了。上帝呀,怎么会这样,难道我们这里没有男子汉去干这种事吗。她可以留在后方军医院里,照看伤兵,为什么让她在这里干?!看,我搀扶着她的时候,她是那么轻,我想:为什么一定要让这样一个年轻瘦弱的小姑娘到火线上去哟?!”
沙布洛夫一句话没有回答。孔纽科夫也默不作声。
“请允许我走吧。”他说。
“你去吧。”
沙布洛夫走进值班棚。安娜沉默地躺在草褥上,双眼睁开着。
“您怎么啦?”沙布洛夫问。他本想责怪她,为什么没经任何人的允许,就这样轻易地跑去,但同时他知道,不能因为这点责怪她。
“您怎么啦?”他重复着,口气已软和了一些。
“受伤了。”她说,“接着头又撞到石头上,撞得很重…… 不过这点伤,不碍事…… ”
“包扎好了吗?”沙布洛夫问,这时才看出她头上军帽下面,扎有白绷带。
“包扎好了。”她回答。
“脚上呢?”
“脚上也包扎好了。”站在她身旁的卫生员说。“护士,您想喝水吗?”
“不,不想喝。”
沙布洛夫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怎样决定,让她在这里留几天,等待伤势好转,或许更好些,但是,几天前上级有命令发到各师:凡属伤势复杂的伤员,轻伤当晚就可转为重伤甚至死去的伤员不得留到天明,必须连夜运走。沙布洛夫想了一想,应该像对待其他伤员一样对待这个姑娘,今晚就应该把她运到河东岸去。
“您不能走动吗?”他问。
“此刻,大概还走不动。”
“那么,就把您同其他伤员一块,抬到河对岸去,现在先把你送走。”沙布洛夫说,心想她一定会反驳。
他在等待她回答:她的伤并不是最重的,可以最后把她送走。但是她从沙布洛夫脸色上却理解为:他反正是要首先把她运走的,因而也没有做声。
“如果我没有受伤,”她突然说,“无论如何我们也把他抬回来了。但我受伤后,他们无法同时把两个人都弄回来…… 要知道,他已经死了。”她说道,好像是在辩解。
沙布洛夫望了望她,顿时明白了,她说这些话,只是为了抑制自己的疼痛,其实她像孩子似的,疼痛难忍,她恼怨自己这样无谓地受伤。而沙布洛夫却觉得,她所以感到愁闷,还由于他这样严厉而不近人情地同她说话。她很痛苦,可怜自己,而这一点他却不理解。
“没关系。”他突然温柔地说,“没关系,”他把安乐椅向前一移,坐在她的身旁。“马上就把您运到河那边去,很快养好伤后,又可以来运伤员了。”
她微微笑了。
“您现在说的,同我们经常向伤兵们说的一样:‘没关系,亲爱的,伤很快就会养好’。”
“那又怎样呢,您现在受了伤,所以我们也这样说啊。”
“您知道吗?”她说,“我刚刚想过,伤员在敌人炮火下渡伏尔加河时,他们大概感到很可怕。我们健康的人可以走动,一切都可以做,但他们却躺着,听天由命。此刻我也同他们一样了,所以我就想,大概他们是觉得可怕的…… ”
“您难道也害怕吗?”
“不,不知为什么,我此刻却第一次完全不害怕了。能给我支烟抽吗?”她说。
“您吸烟吗?”
“不,我不吸烟,可是现在我却忽然想吸烟了……”
“不过我没有香烟,只能卷一支烟。”
“卷烟也好。”
他把烟卷好后,在没有用口涎粘住之前,停了半晌。
“请你代我……”她说。
他舔了舔纸,粘住卷烟,递给了她。她不会吸烟,用牙齿把烟卷咬住。当他擦燃火柴,送到她那支烟卷上时,微微放红的火光照在她的脸上,他第一次觉得,她的面貌是再漂亮不过了。
“您看什么?”她说。“我并没有哭…… 这大概是我们爬过水洼时,脸上溅上水了。请给我手帕,让我擦一擦。”
他从衣袋里掏出手帕,难为情地看出手帕很脏,揉的不成样子,上面还粘有一些烟末。她擦过脸之后,将手帕还给他。
“怎么,马上就要把我送走吗?”她问。
“是的。”他说,他本想极力用他开始说话时那种果断的首长式的口吻来说“是”,但此刻却说不出来。
“您会惦记我吗?”她陡然问道。
“一定会的。”
“别把我忘记了。我不像其他伤员,我的确会很快医好的,我总觉得…… 您不会忘记我。”
“我怎能不惦记您啊!”沙布洛夫认真说,“一定会记得您的……”
几分钟后,卫生员走来,要把她放到担架上,她自己坐起来,但是看得出,她很艰难。
“头痛得很厉害。”她微笑着说。
大家扶着她,把她安放到担架上。
“其余的伤员也一起运吗?”沙布洛夫问。
“是的,马上一块运走。”有个卫生员说。
“好的。”
卫生员抬起担架,街上半明半暗,沙布洛夫这时才明白,他此刻极想向她说的话,一句也还没有说出…… 卫生员抬起步走,担架开始摇荡,但他依然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大概他什么话也不能说——不会说,没有勇气说。她运送过多少伤兵,包扎过多少伤口,看,她此刻却软弱无力地躺在担架上,他心里对她充满了一种深切的,不可名状的怜悯。他出乎自己意外地向她倾下身去,把双手缩在背后,恐怕无意碰着她,弄得她更痛;他开始用脸颊紧紧贴着她的脸,然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她的眼上,额上,唇上,吻了几次。当他抬起头时才看到,原来她一直睁着眼睛看他,他觉得,他不是简简单单地吻了她,吻这个脆弱乏力而无力动弹的她,他的这种举动,是得到她同意的,而她所希望的也正是如此……
沙布洛夫回到营部后,坐在桌旁,从挂包内掏出战地笔记本,放在面前。他该要写今天的战斗报告,这个报告先呈报团部巴柏琴科,尔后由团部摘录,转报师部普罗琴科,师部再转报集团军总指挥部,集团军总指挥部再转报方面军司令部,而从那里再转报莫斯科…… 经过这样一个长长的报告系统,翌晨就要以总参谋部战报的形式,出现在斯大林同志的桌上。
沙布洛夫亦如每晚写这种报告时那样,想起了战线的辽阔,在这条漫长的战线上,他这一营人和这三座楼房,只不过是许多点中的一点而已。但是他觉得,整个广袤的俄罗斯与沙布洛夫大尉一营人所坚守的这三座楼房是连在一起的。
第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