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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愣愣地盯住我,像是我哪根神经出了毛病,过一会儿,他们走了,转身时丢下一句话:“丢就丢了呗,找你妈,要她再买一件,她敢不买?”
还有一次,星期六下午,我和三个同学结伴回家,他们的父亲一个是总参通讯部的大校,一个是国家统计局副局长,还有一个是卫生部办公厅主任,我和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到了天安门,他们提出要在金水桥上玩会儿,他们徒步回家是权作蹓跶玩儿,本来三人家里个个有小车接。坐在桥上的白玉栏杆上,三人又提出看谁敢把钱往水里丢。一个掏出五分钱的钢镚,往河里打了个水漂;一个说:“你掏五分,我掏一角!”另一个像是武二郎,憋着股喝毕三大海碗酒要上景阳冈的劲头,一下捧出一把钢镚来,约有五、六角哗地一下,撒进金水河,银光点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也挺得意的,好似刚从上甘岭凯旋归来的英雄。我站在一边,心里挺复杂,像是难过,像是沮丧,像是愤懑,更感到深深的困惑:虽同学多年,与他们一下变陌生了,仿佛他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反差强烈的环境,逼使我走上了这样一条道路——干部子弟们可以瞧不起我没有肩章上缀朵花的父亲,也没有口袋里叮当作响的金钱,但我要让他们没资格去瞧不起我的学习,在学业上我要俯视他们!我那个年级有三个班,我的各科成绩始终是全年级的前三名。也许因为学习成绩好,老师也青睐,一位数学老师对我说:“毕琦,你将来要学理工,我看你是块上清华、哈军工、上海交大的料。”小学的校长曾嘱咐我:“知道吗?学校对你寄予很大希望,希望你将来能出国留学,为母校争光……”这时,我就充满了自信,相信这些自己都能做到。那时临睡时,或者白天走神时,脑袋里常常五光十色。当然不会想到美国,美国是臭名昭著的帝国主义国家嘛,正在丛林沼泽地里与矮个子越南人打仗,也不敢想到苏联,已开始反修了,广播里“九评”连篇累续哇哇叫……但绝对是在想外国:古色古香、藏书丰富的图书馆,造型精美、流光溢彩的博物馆,肤色各异、和睦相处如兄弟姐妹的大学生,讲台上站着白发如雪、隆鼻蓝眼的教授……
理想也似乎在向我招手。1965年,北京外国语学院破格招小学毕业生,也到我们学校来挑了。学校保送了几个人,其中有我。经过看成绩、目测、口试,最后决定录取我和一位女同学,去学习葡萄牙语。招生人员当面告诉我们说:这么小让你们学外语,目的就是要让你们先在国内学几年后再送你们出国去深造。那份高兴劲,别提了。不料母亲听了,眉头却拧得紧紧的,脸上打了一层霜:“学葡萄牙语?葡萄牙是个老牌殖民主义国家,学出来后对咱们祖国没多大用,不过是给洋鬼子们做做翻译。我可不同意你去读!还是老老实实上中学,再上大学。要想出国深造,有本事大学毕业后一样可以去……”当时,我气得病病恹恹好几天,话都不想跟母亲说了。“文革”中,我才理解了母亲,她一直是个很正统的共产党员,1965年又已是那样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气候,对于我的前程,她能不反复惦量、“宁左勿右”吗?!
这一错,便错过了个历史性的机会!
先是闹“文革”,红卫兵誓死保卫红司令;接着奔北大荒,冰天雪地里炼红心。1976年底病退回北京。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考过,广播电视部考过,但因为是病退,都未录用。我心一横,跑去当了兵,一去就是七年多。后来又去了六十三军文工团,先当演员,后当创作员。1980年,军级以下文工团解散,我复员回北京。我拿着一叠在部队时发表的小说、剧本、诗歌等作品交到报社,捧上了《北京晚报》的铁饭碗,心,却没往那铁饭碗里去,老在外面悠着、晃着,像绕树三匝的乌鹊,还没寻着个窝似的……
说穿了,就是自己这辈子没读上个大学不甘心呐!从1966年到1980年,十五年里,无论我当兵团战士,还是当解放军战士,无论我在冰封的大森林里伐树,还是在简陋的舞台上演唱……一个声音,一直在我的意识深层嗡嗡作响:你本来不应该在这里!你本来应该是个大学生,一个早已工作了多年的大学毕业生!当我偶尔路过大学的校门时,我得费好大力气才能压抑住自己想走进去的蠢念头,似乎自己少年时代的理想就在校门里,而且被保存得好好的,没有半点破碎,只要拾起来,就能将它如朝阳般再送上人生的苍穹。当我见一群群佩戴着校徽的少男少女,满面春风地走过大街时,我羡慕他们。关于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过的艰辛与忧患,他们只需从小说与电视剧中去领略了,他们正经历的是我们国家几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安宁。但我有时也在脸上堆出一种高深的冷漠,这冷漠,翻译出来就是:你们别太颐指气使,若不是“文革”,我两个清华大学也能考上……1983年,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招函授生,第一届考试我就考取了。古代汉语、历史、地理,我根本不用读,轻轻松松地学了三年,去年拿了文凭。我并以为这就实现了自己的“大学梦”,函授生是非正式的大学生,我读它完全是为张文凭,若没这张文凭,我就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得受憋……
按理说,出国留学不是我这把年纪的人该想的。生活上,我早已成了家,有个两岁的女儿。工作上,得心应手,规定每月一个记者连写带编发五千字,我月月超额完成,领导也看得起我。1983年,北京牛羊肉供应紧张,国家收购车皮又不够,内蒙古、张家口的牧民们便自己徒步赶着牛羊来北京,我闻讯后,一夜没睡觉,冒着凛冽的北风找到这支队伍,从德胜门到大红门,来回走了两趟,有二十几里路,边走边采访……回来又赶写一篇通讯《路遥天寒赶牛羊》发表在晚报上。这篇通讯获得了当年的全国好新闻奖……
我再一次萌生起出国留学的念头是在1985年。这年,我自己联系经报社批准,随文化部的一个中国国际书展代表团赴西德法兰克福,参加了一个为期二十天的“法兰克福国际书展”,它与东德的“莱比锡国际书展”,堪称当今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两个书展。我在西德呆了近一个月,跑了七个城市,老实说对我震动很大!我搞的是新闻工作,多年来,上面在有意无意地灌输给我,我又在有意无意地灌输给别人: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然而,一旦用资本主义的概念去套西德的实际时,它几乎如阳光下的冰凌一样,一下化了。自然,也可以挑出不少弊病,但是只要抱着客观的态度,你就不得不承认联邦德国的经济建设、社会风气、人民的生活水平与文化素养,都远高于我们。详细的不必说了,我只讲自己感受最深的一件事:我采访过一个小业主,领我去他家时,他脸上有些惶恐不安:“毕先生,在我们国家按生活水准,我是最下层人,房子不是自己的,是分配的住房。您若要了解大多数德国人民的生活水准,该到中产阶级的家庭去看……”那心情,像是怕我因他的境况而委屈了他的祖国。我看了一看,他住在一幢公寓式高楼里,居住面积有120多平方米,家用电器应有尽有。此外,他还有一辆自己的小车。西德的东西并不便宜,给我的零用钱是400马克,本来想给爱人买双鞋子,可进商店一看,鞋子最低的价格是500马克,最高的价格是1000马克……他一个最下层人,却在这样一个高物价、高消费的社会里过得无忧无虑。与他的担忧相反,我敬佩他的祖国。同时也感叹我的祖国:中国人真是太穷了啊!如果是穷在一连串的天灾,或是资源的严重匾缺上,还无话可说。我们是穷在一连串自己砸自己碗碟的愚蠢之举上,穷在“患均不患寡”的心理与惰性的习惯势力上,还穷在一根根唯恐人们撒开手脚去创造、去思想、去生活的又长又粗、以至于今天尚未朽烂的教条之绳上……这不能不说是几代中国人的悲剧。在西德——这个完全是在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国家里走访,你真觉得自己可以每天给《人民日报》写一篇社论:一切空话、假话、套话应该休矣,一切内耗、折腾也该停止,埋下头去,抓紧时间搞建设,抓紧时间把入民的生活搞上去,不要说赶上西方,就是能让多数中国人都过上那位小业主的生活,我想社会主义的优越性也就不仅体现在概念上,更化作了生气勃勃的实际了。
这样走一趟,我也看到了世界新闻业务的长足发展。在西德,电脑编辑机、电脑传搞等先进科学技术手段的采用,已经非常普遍。当今不是一个信息时代么?我估计国内新闻的现代化将会比经济等领域的现代化来得更早些,自己若能出去学习几年,回国后就能比同行们先走几步了……
在国内要办个什么事,我有把握。这要去外国的事,难说,关键要找到个经济担保人。我有一个相处时间很年的美国朋友,一次聊起个人的经历时,我不禁感叹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上正规大学……”毕竟是外国人,他瞪大了眼睛问:“这有什么好遗憾?北京就有一二百所大学,你去上就是!”我解释说:“这不可能。第一,单位不会同意一个人中断几年工作去上大学;第二,在中国上正视大学有年龄限制,而我早超过了这个年龄。”他马上就说:“毕琦,你不必遗憾。你来美国吧。在美国,只要你成绩行,又有钱付学费,就可以上任何一所大学。经济上我可以负担你……”经济上我并不想要别人负担,我要自己打工挣钱交学费,讨生活费,我只要他肯做我的经济担保人就成。但是,这位美国朋友的情谊,让我深深感动了……
这一年多,我自学英文和学使英文打字机。每天夜里,将女儿哄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