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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来了,见她不对劲:“你怎么了?”
“我回景山了……”
他坐在沙发上,好几个小时。眼睛直直的,晚饭也没吃。
“这个女人是谁?”
他说了一个名字。他说他和此人去年十一月开始讲话,以后又因为一道采访才熟识的。
“她几次讲起要离婚和我结婚,我从未松过口。你可以相信我,我会将这件事处理好,不会为她影响自己的前程,更不会因她而毁掉我们这个家!”他嗫嚅地说。
她还清清楚楚记得那个日子——5月31日。
头天凌晨二点,他出的家门。他去郊县考摩托,因为还没有执照,他得趁警察们还在睡觉时开去。她不放心,叮嘱他,要他中午打个电话回家。傍晚,电话来了,他说晚上报社有事,不回家了。后来她才知道,他刚接到一封电报,四、五月里都在西南出差的那个女人,次日上午回北京,要他去机场接。
这天下午三点多钟,他回了家,衣服上里外都有血,半边脸是肿的。她以为是骑摩托掉的,他也说是摔的。过了一个多小时,来电话找他。接了电话回来,他面如死灰,目似泥塑。他这才告诉她:当他在那个女人家时,本想和她谈清楚,为了彼此都不再做个心怀愧疚的人,两人的关系到此为止。这时,她丈夫和报社的一个人冲了进来,不容分辨,她丈夫早已用手里准备好的沥青块劈向他的脸,接着又操起了一把刀子……
一个男人,说坚强也坚强。丙辰清明,潇潇细雨,天安门广场上那滚烫的诗潮里有他的诗行。按图索骥,追到他这里,他银挡入狱。将近一年里,他似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粽子,从市区批斗到各个郊县,身上至今仍留存有那个狂犬般的年代咬出的齿印。诗是正气轩昂的,人也不能蓬头垢面,无论到何处批斗,他都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一个男人,说软弱也软弱。此刻,他好像陷于灭顶之灾似的,有一种自己这辈子全完了的感觉。
“我连累了你,对不起你。只要你愿意离婚,我没有理由不同意。一切后果也该由我自己来承担……”
这时,女人往往比男人冷静。
几个月来虽然家庭的完整继续维持着,她心里一道深深的伤口却没有愈合。眼下又出事了,如同扯布,那道还未止住血的伤口哗啦一声又被扯开,她悸痛得心都喘不过气来。而且,她隐约预感到:不管眼前的事态如何发展,到头来损失最重的不是他,也不是那个女人,而是无辜的自己和曼波!
以世俗的“以牙还牙”的原则,她可以也拿一把“刀”,向他的心上戳去……
她却看着他,站在自己痛苦的废墟上看着他。沉默,忧郁,甚至还有几分温柔……
片刻间,她想到很多:那次在北戴河海滨散步,他给她讲“四五”,讲自己的诗,讲他手里那根笨笨拙拙的针,还有手铐吃进肉里的滋味……她说:“你是英雄。”他笑了:“我哪是啥英雄,不过爱舞文弄墨,瞎碰上的。”那次昆明湖上荷风徐来的荡舟,他告诉她“文革”时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家里生活困难,个子高大的他就去各个厂的篮球队当替补队员,打了这队去那队,一天挣个几角钱补贴家用。她听了泪水潸潸地往下掉……俩人新闻班同学时,他的才气就让她佩服。他写过不少较有影响的报告文学、新闻通讯。在报社,亚运会报道是他去,两年后,奥运会报道又是他去……
她知道他是个很重名声的人。她也知道他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人,这几年坐下水船,扯顺风篷,在报社里没少与人磕磕碰碰。天下本无事时,几条舌头都能翻成一堆浪来,何况真刮来了这桃红色的风暴?!
她明白他担心鸡飞蛋打,他害怕背上压上一串串阴湿得有如泥鳅的眼睛……
他向她捅了“刀子”。她给他敷了“药料”。这天夜里,他们谈得很晚。她有那么多话要告诉他,可说起来,她的生活的哲学又如此简单:有什么呢?不就是去不成莫斯科吗?不就是当不成本唾手可得的体育部主任吗?太阳还在。星星还在。大地还有四季次第。生命还有弃旧扬新。只要生活着,哪怕是痛苦地生活着,可只要活得诚实,这生活便会有意义……
她先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会轻易地爱上一个人,我也不会轻易地去恨一个人。”
第二天,报社开始派人来,轮着上她母亲家。部主任、保卫科长……口气是严厉的,追问也不含糊。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九年前受审的境地。不,还不如那次,那次,虽受皮肉之苦,心却是坦然的;这次,没有血腥味,心却无法坦然,更无力抗争,他似被打断了脊梁。
。过了几天,报社发了个文,各部都发到了——他被停职检查。他已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却还是存有幻想:来报社七、八年,今天他脚下踩的并不是流沙,而是以心血与汗水凝结的水泥块。一般的报道不提了,就说亚运会报道,起主要作用的是他。全运会报道,他带领一个报道组,驱车前往上海,在那里不分昼夜地工作了近四十天。奥运会报道,只派了他一个人,白天,他奔波于新闻中心及几十个重要比赛场地;夜晚,要在与报社约定的通话时间前将稿件写完。每晚,最多只留给自己三、四个小时的睡眠时间。清晨,脸上是布满血丝的双眼,手里是匆匆咬着的三明治,又陀螺般奔赴各个赛场。他的一系列报道,从不炒冷饭,充满了第一手资料,新鲜、迅捷地发表在报纸及其星期刊上,无论数量还是质量,他都是我国当时派去的九十多位记者中较突出的一个。当写完最后一篇闭幕式的报道,向国内传稿后,他突然晕倒,连着几日的高烧使他处于昏迷状态……回国后不久,他加入了党组织,晋升为部副主任,并被评为全国先进新闻工作者。他的身体状况与他的大个头并不相称,因为常年当体育记者,不断地奔忙与熬夜,他的心脏时有绞痛。报社里一名三十二岁的记者逝于心脏病突发后,报社医务室为心脏不好的同志配备了保健药盒,他就是其中的一位,衣兜里长期揣着几种以防万一的急救药品。他的扁桃腺炎和腿部静脉曲张都很严重,却腾不出时间去做手术,这回为心脏他不得不去了医院,检查后,大夫告诉他说,他的心脏已像四十几岁的人的心脏,而这时他还只有三十岁……他料到自己会成为某些人把日子过得更加有滋味的调料品,但他翘首熟知自己一切的领导会站出来说:“列宁说过,青年人犯错误,上帝也会原谅的。我们该相信他在哪里跌倒,就会从哪里重新站起来。也该给他创造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氛围……”
他困惑了,那以心血与汗水浇铸而成的水泥块去了何处呢?一个人要获得肯定,得付出持之以恒的艰辛努力;一个人要被否定掉,则几乎在一夜之间,几步之距。如果前者是这样虚弱、这样不真实,而后者是如此强大,如此真实的话,那么人生不是太阴沉、太苛刻些了吗?
他又听说自己的预备党员资格要被取消,职务要被撤销。流沙散去,似乎无不波及。他要挡住这流沙,自然仅仅是在“面子”上——他同时递上了“退党书”和“辞职书”。
他有病时没请过病假,现在他想体病假了。他遗忘起报社和报社遗忘起他来几乎同样快。关在家里,似面壁的达摩,像是禅悟出了什么,他隐隐地有了几分后悔:奥运会采访期间,他在洛杉矶的大街上和各个比赛场地,已经看到了不少年轻的同胞们,犹如刚啄破蛋壳的雏鸡,兴奋地、叽叽喳喳地评说着一个新鲜的世界,他预感到将会有更多的雏鸡钻出蛋壳……而且,他还被一位有着百万美元资产的美籍华人所看中:“我告诉你,我很少为国内的亲属做经济保证人,我要保证的应该是有前途的中国青年。你留下来吧。”他毫不犹豫地谢绝了。“印度,一个比中国还穷的国家,他自然看不中。这回去的是美国,那就难说了……”当时的报社领导是顶着一些人的怀疑,派遣他独自出国的。人世间最珍贵的,莫过于“信义”二字。他该对得起这二字,为此,在一个如期归来的人之外,他还添上了一迭节省下来的花花绿绿的美元……
忽一日,报社想起了他。要他去驻天津记者站工作。他提出:“我可以去,但报社得给我解决房子。现在那间屋条件太差了,我一家三口人及保姆不能老住在岳母家。”领导觉得合理,转到后勤部门。后勤部门有自己的规矩,从来分配房子都得一批批排着队,哪能给他一个人先解决了?于是,他还得在岳母家呆着,他也没去天津。
他就这样在家里休了几个月病假,心却比在奥运会采访时还要累,好似在一堵墙里被挤压了几个月。他不甘心坐下去,可真要去报社,无异将自己塞进一个沙丁鱼罐头里;他不愿进沙丁鱼罐头,可对中国人来说,组织是须臾都离不开的空气。组织管你做什么、想什么,乃至管你生、管你死,就是调个单位,还得有组织鉴定……离开了组织,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他告诉她自己得出国留学。她没有震惊。几个月来,她看到他夜不思寝,食不甘味,魂不守舍,推着自行车不知骑车,出去买烟却又两手空空回来;她也发现只有一件事能使他的魂嗖嗖地飞回来,那便是读英语课本和听一位外语学院毕业的好朋友来讲课……开始,她绝没有料到因为他在生活道路上的一次失足,竟会闹出两人得天各一方的境地。她以为人们是会心灵相通的,她以自己的宽厚胸怀度量别人。结果,她看到他被生活无情地打趴下了,他愈挣扎,将愈被动。如果出国留学能打破僵局,能使他的灵魂与肉体重新站起来,她没有别的选择,她肯定只能接受他的这一选择。
她为他向美国发出第一封信,她的舅舅在美国德克萨斯州首府达拉斯市。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