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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在精神上鼓励采采。是我要她报考“GRE”和“托福”,争取出国的。这不是赶什么时髦,尽管我很少出大门,可出国热我还是感觉到了。在我们这新华社家属大院,男同志不说了,女同志也出去不少,年纪大的有三十几岁的,还有离了婚的,出去了就一般不想回来……我纳闷:美国生活是富裕,可那是在别人的国家里,即使入了籍,也不是真正的美国人,油和水能真正溶为一体吗?除非你是杨振宁、李政道,除非你是“电脑大王”王安,人家对你不怎么看得起。人家的智慧,人家的汗水,二百多年来沐风浴雨创造出来的天下,如今你丢下仍贫困落后、急待振兴、富强的祖国,跑到大洋彼岸去分享,你自己心里也有愧呀!可是国内一些地方、一些单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似乎非要拿根棍子将人才赶走不可。
关于采采,我是这样想的:论文凭,她已经有硕士学位了;论工作,还顺心,单位对她也重视,去了两年,送她去读了五个月的日语强化班,有什么口译、笔译任务都派给她做,还花了十万元,买了台美国原件、国内组装的色谱仪,交给她负责;论家庭生活,两个孩子,大的十岁,得盯紧她的功课,小的只有两岁半,正是满处疯跑的年龄。我也七十了,身体状况不是太好,自然我也希望能有女儿在身边照应……采采并不是非出去不可。但她一直很关注国外与自己相同领域的科研动态;外语又的确不错,今年她站里来了位美国化学家,开办新技术讲座,由她担任翻译,从头至尾都拿了下来。有这样的兴趣,又有这样的条件,出去一趟开开眼界,学习一些新技术、新方法回来,对提高她的研究水准大为有益。亲友们也都认为她不出去一趟,早晚会后悔。得承认,也有点个人打算:再怎么说,我也是风蚀残年的人了,能再在经济上支持女儿一家几年?我感到在采采这一代知识分子身上有两个太大的差距:一是他们的贡献与他们的报酬差距太大,二是他们的收入水准与部分体力劳动者的差距太大。前几年报纸上就在喊:一个大学毕业生的收入抵不了一个保姆,现在还不是照样,看来三年五载还得如此。采采出去一趟,她丈夫也准备出去读博士生,总能攒些钱,将家里的经济状况改善一下……
采采出去时间长了放心不下家,同时对国内的情况又不熟悉了。她不会去个三年、四年,也不会同丈夫一道出去,而是两口子轮流出去。俩人也都说:“我们是第三世界,学了东西就回来。真要去第一世界当个三等公民,那太没意思了!”
说起来也有意思,我是三十七岁出国留学的,采采则是三十七岁决定出国留学的。晚都晚了些,而且又都是非个人的原因造成的。但历史毕竟是进步了,国家毕竟是开放了,要不然,一个“特嫌”的女儿,哪敢再去美国?采采学成回国后会有一番成就的。我想,我九泉之下的母亲将会为她的外孙女感到欣慰……
三
考“托福”,英语需达到相当水平。“托福”考试要求相当严格且程序安排也是相当周密的,试题由美国方面直接拟定,试卷也收拢回美国直接评判。高校里的学生好说,英语课、英语老师,近水楼台先得月。社会上有志于此的人们却没有这番“月色”,于是又一种特殊行业应运而生,名称形形色色——
新概念英语班;许国津英语班;高级口语班;基础英语班;出国留学人员英语训练班;《美国之音》中级美国英语班……从全国各大都会曲曲折折的大街小巷里,从一所所中、小学里冒了出来。翻开《北京日报》、《北京晚报》、《新民晚报》、《羊城晚报》……时不时能见到此类补习班的招生广告。
在北京,学习期限由两个月至半年不等,收费三十元左右。外国人教的有一所,即民办的光华外语学校,期限四个月,收费四十元,该校设有八个班,学员达三、四百人。各校教学质量有高有低,学员们却绝对地虔诚,竖起双耳生怕漏了一个字。每个星期两个晚上,不论刮风下雨,三伏寒冬,一下班,多数人空着肚子,径直奔向各个教学点。等拖着条近似死鱼的身子回到家里,远的要过十点,近的也是九点左右,胡乱塞上几口后,书包里、案头上还有那么多作业要做,一盘盘磁带要听。学员们同窗苦读一场,却忙得彼此之间叫不出姓名,更不能深交,只是在匆匆交臂中,彼此投上一个疲倦而又会心的微笑……
从出国留学生身上获了利的,不仅有非法的外币倒爷们,和合法的形形色色的英语补习班。连香港的某些机构也红了眼,急切地插上一杠子。
对数万计的自费留学生来说,去美国是第一选择。然而,近年来美国学校挑选海外学生的标准越来越严格,除了一小部分“托福”考试在600分以上(个别院校要求550分以上)、英语成绩特异者,有幸获得奖学金、助学金外,多数人即使被美国高等院校录取,也必须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支付在美国学习期间的一切费用,才能获得签证。于是,不少人开始将目光转移到其他英语国家……
1986年下半年起,在广州传出一则新闻,宛如彭丽媛的歌喉般动人:只要交纳一笔报名费,不论英语成绩如何,也无须经济担保,便可到澳大利亚各大学、院校学习。这只“歌曲”的精彩部分是:因为澳洲地广人稀,劳动力缺乏,该国政府将在1988年建国二百周年大庆之际,大赦违反移民法的人,届时留学生凡有此愿望的,都可变成澳洲的永久性公民。
不知是香港的某些机构从中嗅出了什么门道,还是这则新闻本身就是由它们炮制并进口来的,一时间,纷纷开设为大陆同胞联系留学澳洲的业务,从中收取数量可观的手续费,而且这手续费还拒收人民币,只收港币。其中一家名为Aeademie Asia的辅导留学中心,曾在《羊城晚报》上刊登了题为《自费留学英国、澳洲的佳音》的广告,内称该机构将邀请英、澳著名教授,于1987年5月间赴北京、上海、广州访问座谈,解答自费留学的有关问题,届时将有专人洽商具体出国事宜……
自费留学者的大海上,赴美国的大浪未见衰退,赴澳洲的狂潮又在迭起!美联社驻北京记者一下注意到了:昔日门可罗雀的澳大利亚驻华使馆,今日也蒙受着“倾盆大雨”……
签证处官员霍尔姆斯告诉记者说:“申请签证的留学生人数突然激增,结果迫使大使馆小小的留学生签证处从澳大利亚请来临时工加班。同时,有几个星期申请表格供不应求,不得不赶去香港加印。事情变得一团糟,我们被人潮所淹没。工作人员受到不顾一切的学生们的打扰,他们给我们打电话或尾随我们到家中拜访。有一个人为了给一位亲属办签证而谎称同我约好了见面时间,结果混进了签证处……也许他们习惯了走后门,可澳大利亚使馆没有后门可走。谁打扰使馆工作人员,谁就别想得到签证!”
澳大利亚驻华大使馆发言人爱德华兹则向记者表明:由于有谣传说澳大利亚明年将大赦违反移民法的人,因此情况恶化了。大使馆已在设法辟谣。
面对此情此景,头佩国徽、铆钉般日夜守卫着西方国家驻华大使馆的武警战士们,心中想必会有倒翻了五味瓶似的复杂滋味……
“星期天的一早,我就要起来上教堂,先读查经班,那里有浸礼教会的老师免费教外国学生读《圣经》,然后去大教堂做礼拜。教会的老太太们对我很好,她们说我是这地方从中国大陆来的第一个学生。教会免费供应早餐,但我不爱吃那些洋玩意,只是喝杯ST了事。我和她们一道虔诚地做祷告。我第一次去时,教会的先生和女士们问我最希望为谁祷告,为自己?我回答:为了我在中国的美丽可爱的小女儿、太太以及所有的亲人。他们很感动,他们说他们全体都要为我的女儿和太太祷告,我很感动。我多么爱我的小女儿,我多么想她,我尽量使自己在做礼拜时想她,因为我平常想她都要想发疯了。在悠扬的唱诗中我眼前那些做礼拜的小孩子好像都是我的曼波。我的心宁静极了,我亲爱的小女儿,爸爸离你而去,并无半点悔意,我将为你去创造……”
——摘自他给她的第二封信
1984年冬天,自从洛杉矶奥运会报道回来,他就特别忙,回到家里,话没有几句,人也显得有些神情恍惚,像是有什么心事。那些日子她住在母亲家,而他,常说在报社值班,夜不归家。她打去电话,又找不到人。许是即将要做母亲的紧张与兴奋,遮住了情感一向细腻的她的眼睛,她没有在意……
满月刚过几天,她突然想回景山的家拿点东西。那是报社分给他的一间平房,十六平方米,朝北,夏季地下冒水,光线也晦暗。临产前,小俩口搬到了宽松的她母亲家。回到景山的家,她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凭着女人特有的敏感,她不幸证实了一种可怕的事实……她的心“咚咚”地跳,撼着胸部,震着耳膜。曼波生下来后,她常头昏脑晕,此刻,她更觉天旋地转,双眼发黑,恍如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自己吞没……
母亲打开门,她脸色苍白得像张纸,簌簌抖动的身子成了一片深秋的黄叶。母亲预感到了什么。她不想说,倒在了沙发上。她想她的命运怎么和妈妈的命运一样。曼波的命运怎么又和她的命运一样。不,还不如她。她还过了十几年幸福的家庭生活。曼波一出生,就笼罩上了浓重的阴影。她哭了。为自己的命运而泣,为女儿的命运而泣……
他回来了,见她不对劲:“你怎么了?”
“我回景山了……”
他坐在沙发上,好几个小时。眼睛直直的,晚饭也没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