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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月秦叔叔战死,我担心你。”江云宛忽地敛了笑意,那双深墨深墨的眼眸,一望见底:“而且今日你袭爵,第一次上朝,我一定要见你一面才好。”
秦湑翻书的手,愣在空中。
狡猾聪慧的江云宛,顽劣不堪的江云宛,把世人玩弄于股掌的江云宛。
她一定明白,说话要婉转,顾左右而言他,不能揭别人的伤疤。
可现在,她连婉转也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开门见山,一语中的。
担心,我么?
秦湑冷哼一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你要是同情我的话,请回罢。”秦湑赌气,别过脸看书。
一阵沉默。
“若是,你觉得我同情你,那你还真是自作多情了。”
秦湑听见耳畔江云宛的声音,那终日笑嘻嘻的少女仿佛还幽幽地叹了口气。
无父无母,被皇帝当成掌控赤锋军的傀儡人质,独自住在空荡荡的侯府里,执拗地赌气,拼死挣扎地活下去。
这样的秦湑,难道不被人同情么?
他听了太多。
父亲的灵堂前,达官显贵的夫人小姐们,抽抽噎噎,假惺惺地关怀他。
“秦湑呀,你才十岁,今后如何是好?”
“你一定很伤心罢,真是可怜。”
这样的话,秦湑听得耳朵长茧子。
于是,他从不在灵堂前哭。哪怕深夜里,躲在锦被中,眼泪将被子染得湿漉漉的,他也绝不要别人同情!
“如果你把我的担心,当成是同情怜悯,那么,你我也白白相识一场,一起长大了!”
江云宛气愤极了,一把扯过秦湑手里的书,怒斥道:“玉锵侯战死边疆,死得光荣!哪怕有小人暗地里作祟,他为国为民,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你放眼去看,我大燕上下百年,那个英雄死的时候受人同情?若同是英雄,心怀天下,义愤填膺,便勤练兵马,一路北上,剿灭梁军!我江云宛被你看错,此时无暇同情你,只觉得可惜,若我是玉锵侯的女儿,我一人一马也敢去沙场独面百万胡骑,却不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不吃药,觉得天下人都同情自己!”
江云宛只觉得发烧的脸颊,此时滚烫。
眼泪滑落,不受控制,每流过一寸肌肤,便觉得一寸温热……
天边破晓,彻夜的冷雨已经停歇,天光初露,预示着今日晴空万里。
孤余楼的灯,摇摇欲灭,灯光里,秦湑小小的身子微颤,却依旧将脸埋在深深的阴影里。
江云宛手中的书页里,飘落下一纸素笺。
纸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名字,重又映入秦湑的眼帘。
那一排排熟悉不过的名字,有他的父亲,有手把手教他拉弓射箭的老师,有教他骑术剑法的将军,有在军前摆兵布阵的军师,也有当年侯府里每日醉醺醺地与他开玩笑的师爷……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英雄好汉,死在肮脏的阴谋里。他不相信北梁在没有任何奸细的情况下,能屠戮得了骁勇无敌的赤锋军。
究竟是谁?这一场死战后,那双翻云覆雨,阴辣狠毒的手……
一切尚未查清,他却怨天尤人,连眼前笑容清澈的江云宛也不再相信。
“对不起。”
江云宛擦拭眼泪时,似乎听见秦湑微不可察又冷得掉渣的道歉。
她破涕而笑。
※※※
江云宛第一次细细品茶。
从小到大,她就是只上蹿下跳,永不消停的兔子,爬树捉虫,下湖捉鳖。年岁再大些时,她独爱粘着假胡子四处乱逛,青楼赌场,秦楼楚馆,酒肆茶寮,勾栏瓦舍,没有她不爱的,天性喜欢热闹,一刻也闲不下来。而什么琴棋书画,对月品茶这种有格调的事,除非她病得四肢瘫软,否则绝不会照做。
而此时,就是她病得四肢瘫软之时。
因着昨夜那阵冷雨,又非得讲究出场的文雅,她躲在孤余楼顶吹了好久的洞箫,此时已经烧得糊涂了大半,蔫头耷脑地伏在秦湑的书桌上。
茶香四溢开,她眼神又朦胧了几分。
眼前迷雾四散,她却看见秦湑有条不紊地烹汤,涤器,烫盏,投茶,洗茶,注汤。哪里像个十岁的孩子,分明是个古稀老翁!
偏他纤长的指节,映着晨光,显出几分俊俏,似乎比女子更柔更温润,但又有少年独有的坚韧刚直,孤傲绝世。
寂寞如常……
庐山云雾?
她眯着眼睛,接过秦湑递来的茶盏,轻啜一口。
顿时,彷如身在庐山,云雾缭绕,流泉浅溪,整个身子都舒服极了。
“好喝!”江云宛嘿嘿一笑。
然后秦湑冷漠如冰地,将药碗递了过去。
她二话不说,咕嘟咕嘟地饮干。
反正都是一样的苦……江云宛牙齿缝里苦涩四溢。
“小秦湑,你为何不喝药?”江云宛睡意朦胧地问他。
却还未等秦湑回答,她支撑不住沉重的脑袋,“咚”得一声,砸在书桌上,沉沉睡去。
“只有一副药,如何医两个人?”秦湑嫌弃地望了她一眼,只见她流着口水,嘿嘿傻笑,似乎梦到了什么乐事,那双桃花眼闭着时也弯成月牙状。
“十三……梅郎……”江云宛呓语出一句模糊的话。
窗外已经大亮,秦湑穿蟒袍束玉带,吩咐潇娘备轿送江云宛回府,估计那位大燕左相一晚上肯定把灏京翻了个底朝天,他宝贝女儿随心所欲,又害得满城风雨,议论纷纷。
反正在我府上,绝不会有人说闲话。
秦湑暗自想着。
她,比他,大了整整六岁……
十三皇子,雪衣梅郎。
想必她梦里,喃喃念道的,是这八个字。
“侯爷,前厅有客。”潇娘忽地在门外唤道:“璟王殿下来了。”
秦湑愣住,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作者有话要说:
☆、夕颜花谢,疏影梅枝,孤瘦霜雪姿
遍地落花。
彻夜风雪冷雨,庭前积了一层落梅,零落成泥泞。
并不是未曾见过,秦湑曾多次在南郊祭祀或除夕国宴上见过璟王,只依稀记得那淡淡一抹冷白,在烟花漫天时,兀自撩人灼目,不染纤尘。
背景越是艳色繁华,越衬得他那袭雪衣,长袍古袖,温润清雅。
如今远远地,见十三皇子从廊檐下缓步走来,那广袖拂落淡梅烟雨,肆卷稀薄水汽,似乎从青灯黄卷的古寺走来,带来静谧的钟声梵音,一切纷扰繁杂在他脚边归于寂灭……
十三皇子,雪衣梅郎,颜怀。
秦湑淡漠地瞥了他一眼,他不喜欢比自己高的人。
更讨厌仰起头来看一个男人,于是索性不看。
“璟王殿下。”秦湑微微颔首,算是见过:“不知殿下来我府上所为何事?”
颜怀拂去毡笠,抖落雨水,却见眼前冰冷如霜的少年,秦湑玄墨色金边的蟒袍上蟠螭肆卷,宽大的下摆海浪蜿蜒,绶带翩飞,那眼眸冷淡地掠过,虽如深潭般沉寂,但无端端生出一股压迫力来。
那种蛮狠的,桀骜的,藐视世人,毫不妥协的气魄。
果然,琢玉郎秦湑,十岁便袭爵掌权,誉满京华,眼前十岁的孩子,再过七年,兴许衣袂褶皱间,都会带着霸道和王者风范。
不容小觑。
“贵府梅花开得很好呢,一入庭院便暗香浮动,花枝摇曳,雪后的梅花才更有风骨。”颜怀放眼望去,庭中落花纷乱,不由得微微一笑。
“本侯不喜欢梅花。”
本是句客套话,贵府梅花满园,深得雅趣,一池一榭,皆是景致,颜怀的客套话还未说完,却听见秦湑语调如冰的回答。
“本就要陷入泥淖,零落成尘泥的污秽,却装作高洁品性,清雅风骨,真是虚伪。”秦湑斜斜挑眉,长而浓的睫毛阴影下,那双利如剑锋,冷若冰潭的眼眸,直接而放肆地望进颜怀的眼里。
颜怀不由得疑惑,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伶牙利口的十岁小儿?
“殿下,一大早风尘仆仆地来本侯府上,不顾路滑寒冷,究竟为何?”秦湑不顾礼法,撩袍坐在一张华贵的太师椅中。
虽身子瘦小,那椅子扶手边沿显得空荡,但他腰杆挺得笔直,前厅空旷凄冷,他桀骜孤冷的身影,却丝毫不瑟缩于风。
他那样坐着,人小,却气魄十足。
颜怀悠然一笑,坐在他身侧的椅上,温润笑道:“本王昨夜因痼疾病发,彻夜咳嗽无法入睡,子时刚过,家仆来报,说江大人在灏京城中寻找彻夜未归的江小姐,因江家小姐与本王也算有过几面之缘,便来本王府上找寻,想来既然本王长夜无眠,帮江大人找找女儿,也未尝不可,却因昨夜雪深路滑,侍从找到贵府时,已经快天亮了,本王来此接江家小姐回府。”
他一字一句,句句把自己跟整件事撇清关系,啰啰嗦嗦,让秦湑的心情仅一个字便可以概括——
烦!
真是个虚伪又病怏怏的家伙……
“听璟王殿下所言,似乎很担心江云宛。”秦湑直呼其名的无礼举动令颜怀有些惊讶,他却剑眉一挑,寒声道:“既然璟王殿下与她也很熟络,总不会不知道那死女人从几年前便满京城地嚷嚷着要嫁就嫁十三皇子罢?”
颜怀脸一红,裹紧了御寒的貂裘:“真是承蒙她错爱了。”
“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前几日向皇上提出要娶范御史家的小姐?想必过几日,殿下连聘书也要送过去了罢,如今还担心江云宛,这是不是多管闲事?”
颜怀优雅,又风度翩翩地抿唇一笑,并不回答。
两人却各自暗暗心惊。
秦湑担忧的是,眼前病骨支离,风雅优柔的皇子,竟能确切掌握着江云宛的行踪,她来玉锵侯府并未乘轿,连马也没骑,可见颜怀在灏京中定是眼线密布。
而颜怀心惊的,却是他向父皇上疏,向范家提亲,一切行动皆是秘密的,眼前不过十岁的孩子,难道真的能在自己府邸里安插细作?
“看来,侯爷很是关心江家小姐?”颜怀接过潇娘递来的茶盏,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