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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索泓一重新掏出那二十块钱递给她,诚心诚意地说,“留着你上路用吧!这儿不是落脚的地方!”
“俺偏不!”李翠翠手一拨,把票子拨在了山石上,“俺在这儿要寻个汉子,让他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气死你这烧灰鬼!”
索泓一猫腰拣钱的当儿,女盲流抓起青石板上的帽子,在身上狠狠拍了拍,套在头上独自去了。她沿着水沟沟走了一段路,停步回头对索泓一说:“俺谢谢你那两个玉米面窝窝和那几块鬼子姜,只要俺在这儿落住脚,俺还要偿还给你的。”
索泓一愣愣地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直到她那黑憧憧的身影消失在一块大石头的背后。他若有所失地垂下头,把刚才的事情琢磨了好久,直到风声中传来下半夜接他班的老右呼唤他的声音,他才转身往灰窑走来。
围着风圈的月亮掉进大山背后去了。就如同火炉突然灭了一样,索泓一本能地感到了寒冷。寒冷勾起了他的肚饥,肚饥使他双腿打颤。他掏出手电筒,用那一星光亮照路,向阳的石缝里刚刚钻出尖尖的野蒜,被他抠出来在棉袄上蹭蹭泥土,顺手塞进嘴里咀嚼着。好不容易爬上沟坡,夜风差点把他掀了个跟头。他忽然觉得左眼麻酥酥的,用手抚摸了一下,那是一滴眼泪,他用手掌把它抹掉;但没上几步,那泪疙瘩又蒙住了他的左眼。索泓一终于明白了:这个女盲流赏赐给他一只迎风流泪的“风泪眼”。三
天地突然开阔了。泥泞道路两旁的苇墙,让位给了蓝天、白云、远树。
“真有意思。”索泓一喃喃地说。
“你说个啥?”士兵也因天地突然开阔,激起了说点话的兴致。
“你看两边的苇根留得多齐!”索泓一着三不着四地说。
“俺也能割得这么齐!”士兵搭讪说,“俺镰刀活儿不错。”
“你知道这片苇子是谁砍的吗?”索泓一兴冲冲地问道。
“俺说不清。”
“那时候,你或许正在别的劳改队值勤呢!”索泓一说,“有一天晚上,场里和金盏乡的贫下中农开联欢会,我当然是必须要登台去献丑的了。大汽灯在空场上点着了,农场里的各个中队的成员,像托儿所排排坐、吃果果的娃娃,在‘队长阿姨’的指挥下一排排地在台前坐下,可是金盏村的老乡来得很少,只从拖拉机的拖斗里,稀稀拉拉地跳下来几个半大后生。别看人少,他们可是代表贫下中农来的,所以节目照常开演。哎!劳教队的节目演得倒挺带劲,哪知道人家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趁全场的人都聚在这儿看节目的时候,他们大车、小辆地开进了这片苇子地,几个时辰就把这片铁杆苇子砍了个精光。简直是一手绝活儿!比我的戏法变得还精彩。”
士兵的脸涨红了:“俺听说过这件事,那是地主富农干的!”
“我在银钟河边看过芦苇,打鱼的老乡告诉过我,他们这个村里倒是有一户地主,可是,他早就死了!”
“他还有崽子哩!”
“他是个绝户。”
士兵脸上的青春痣都鼓了起来:“反正俺不允许你满嘴跑舌头,胡诌八扯!”
“班长!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到金盏村去问问。”
“俺的任务就是押着你去画画,俺不管那些闲事!”士兵白了他一眼,忿忿地说,“你们的郑科长也真是怪了,干啥要给你这号右派下了帽子,要是俺……哼!”他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班长!我是不配摘帽,我……”
“少说废话,目标正前方。”
“是。”索泓一无可奈何地应声。
刚才平行走着的队列,又改回到原来的格局:索泓一在前,士兵跟在他身后。不过,士兵不再专注地盯着索泓一的后脑勺了,因为这儿驿道两侧的芦苇,被老乡用大扇镰(安着长长木棒的镰刀)给割光了,他可以不必担心索泓一会钻进芦花荡。索泓一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往前迈着两只泥巴脚。他看看天上互相追逐的云朵,又看着一丛丛的远树,突然他两眼盯在一个小小的黑点上,那黑点越来越大,索泓一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顺渤海湾飞来的鸥鸟。尖尖的嘴巴,洁白的羽毛,嘎嘎地嘶鸣着,自由自在地飞掠过他的头顶。秋风从开阔地带横卷过来,索泓一赶忙低下头掏出手绢——他那只风泪眼又流泪了。
眼睛——他又想起了这只眼睛给他带来的一切。
那天后半夜,他瘪着肚子靠在石灰窑的火墙旁边,囫囵个儿地迷糊到天亮。他恍恍惚惚地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时间、地点、人物杂乱无章:一会儿好像在河沟下的青石板,一会儿是垂落着紫色幕布的舞台。幕布拉开了,索泓一眼前没有观众,有一片眨着眼睛的小星星,那些颗璀璨的星儿,像万花筒一样突然变成一双双明亮的眸子。其中的一双凝眸逐渐扩大,他辨认了出来,是她。
“苏雪——”他喊。
“你在台上叫喊什么?”她笑着,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这儿是劳教队!”他说。
“不,这儿是演戏的舞台,你正在表演两面人哩!”
“道具呢!快点拿来!不然要露馅儿了。”
苏雪递给他一个牛头、马面的脸谱。
他走上河沟那块青石板。
他像五角大师卓别林那样,变幻着脸谱。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牛头、马面……
笑声。
掌声。
拳头声……
口号声……
“右派分子索泓一,你本来就是两面人。人是你的画皮,牛头、马面才是你的本色!”声音震耳欲聋。
他在青石板上低垂着头。
他在大舞台上抬起了头。
观众都不见了,只剩下满天星斗。
他在星斗照耀下的街市蹈蹈而行。
他在一所小四合院门口停步,想叩门又停下手。他离开小院,又折身回来,轻轻地叩打门扉:
“苏雪——”
“苏雪——”
“苏雪——”
声音一声高过一声。
苏雪好像正在九霄云外唱一只歌,歌声缥缈得像一缕游丝:
家门口 朝南开
牛头马面莫进来
“我要去劳动改造了!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门眶当一声开了,门口站着李翠翠。
“你?”
“是俺!”
“你不是盲流吗?”
“俺找着落脚的码头了!进来吧!俺给你包饺子!”
索泓一哆嗦了一下,被冻得醒了过来。他没有首先想起李翠翠,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苏雪。他和她原来在一个文工团搞舞台美术设计,后来索泓一以他一专多能的才艺,走上前台当了魔术演员,苏雪就好像围着恒星转动的一颗行星,向团里主动要求在前台给索泓一当演出助手。她卑纯透明,心地无邪,虽然每天台上台下围着他转,但没有向索泓一说过一句越界的话。直到索泓一被送往劳教收养所的早晨,他向工作了几年的美工室留恋地张望时,才发现她的头正探出窗口,泪眼汪汪地朝他看着呢!索泓一迅速低垂下头,迈步登上了吉普车。索泓一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个石灰窑洞里做了这样一个梦,过去她在他身旁活泼得像个小松鼠,索泓一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小妹妹看待;现在,他蜷缩在灰窑的火墙上,倒真有点思念她了。想来想去他觉得他错过了命运曾经赐给他的第一次爱情;但他同时又有点为苏雪庆幸,如果……她不是会和他同样的不幸吗?!忽然,他又想起了盲流李翠翠,这个从河南兰考来的盲流姑娘,深夜沿着河沟走向哪儿去了?如果真能像他梦里梦见的那样,她找到了一个站脚的码头,当然是最好的结局,可是在这大山沟哪儿有她的存身之地呢!?
天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子,艰难地登上窑顶,居高临下地向四周望了望,眼前山峦重叠,一条条盘山公路曲曲弯弯,拉运矿石的汽车,像一个个小火柴盒一样在山间蠕动。“但愿她又扒上矿车,去往火车站了!”索泓一默默地祝愿,“这里是劳改单位,没有她这只野鸽子落脚的树枝!”晨风顺着山嘴吹了进来,他感到左眼模糊不清了,忙下了灰窑往劳教队走去。他边走边擦着一滴滴涌出的泪水,只好先奔向铁丝网外的医务所求医。
穿白大褂的医生正背朝他在蒸煮针头,他借机向医生专门用来检查眼睛的放大镜里看了看,立刻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的右眼红得像八月的红枣,左眼只有窄窄的一条缝,周围肿胀得像是一个圆圆的红石榴。他有点怨恨起那个女盲流来了:窝窝头让她抢走吃了,还给他脸上添了一大一小的红石榴,这只野鸽子此时也许飞到了火车站了,却让他这个发了善心的人在这儿受罪。
“你这是怎么搞的?”大夫发现了他的眼伤。
“石灰迷的。”
“迷眼也不会这么严重啊!”大夫半信半疑。
“夜里风大,刮开了苫布,我忙不迭地去盖苫布,不小心被压苫布的石头绊倒了,一头扎在石灰堆里。”索泓一闭口不提那女盲流,他怕事情张扬出去,队里追查“右派”罪行之外的“流氓”罪行。因为那是深更半夜,又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看灰窑。劳改干部又都多疑,干脆不如编造瞎话。
“大风刮走了灰堆,你们可以再烧几窑,何必——”
“报告好心肠的大夫!”索泓一回答说,“您可以这么说,我可是来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的:从这个角度来看,那几堆石灰比我的眼睛更重要。”
“你就是在台上,用一个空空的大海碗,变出水和鱼来的那个变魔术的?”大夫认出了常在台子上露面的索泓一。
“就是!就是!”
大夫先用剪刀剪好绷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