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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飘远了,飘远了……
索泓一用袖口抹掉泪花,再也看不见那条船。只见大河东流,碧波闪闪……
“他娘的,撑船的是喝醉酒了吧!”士兵褚大个子手搭凉棚,向河对岸望着。
“班长,先吃干粮吧!”索泓一从兜里掏出了红薯面蒸的窝窝头,啃着嚼着。
士兵也感到饿了,他拿出玉米面蒸的黄窝窝头,看着索泓一狼吞虎咽的样子,扔给他一个黄的说:“换个红的吧!”
“谢谢班长!”索泓一把一个红窝窝头扔过去,“这个交换你可吃亏!红薯面的可不抗饿!”
“尝尝新鲜。”
“你心眼真好!”
士兵回头看看,见河坡上静无一人,低声说:“俺挨过饿,知道饥饿是啥滋味。俺知道入伍吃粮多,就坚决要求参了军。”
“想家吗?”索泓一问道。
“这年头粮食就是亲爹娘,吃饱肚子就不想家了。说实话吧,俺那儿也和俺那老乡的家——兰考差不多,饿死——”士兵突然警觉地把后半截话贴在唇尖上,没让它滚出嘴唇。
索泓一并不想追问这些,他只关心对岸那条船。对这个渡口,他十分熟悉,如果这岸的过河人,不挑着嗓子喊那摆渡人,那只船就会永远地横在河边。道理非常简单:这边是劳改农场,那边是自由世界,平日过往的行人就很少,值此秋忙时节,说不定那摆渡人为儿子娶媳妇去脱坯盖房子呢!不过,这正投合了索泓一的心意,他想多看看这芦花荡,也许将来他再也难以看到这么多的芦苇,这么清澈的大河了呢!不,就连这士兵也可能是最后一面,因为生活迫使他不得不另作选择……
士兵无聊地用窝头渣儿,挑逗着河边的小鱼,他每撒下一把渣渣,就看见一群白条子鱼喋水吐泡,那嫩红的嘴圈一张一合,争抢地吞噬着士兵的赏赐。索泓一看见大河的边边上,飘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鱼,它至少有半斤重。看样子它是网下逃生的,很可能在它钻网时,被鱼网刮掉了一些鳞片,因而它的躯体上斑剥地露出鳞片下的肌肉。它在求生,身子不断地蠕动,尾巴不断地拨水,硬是游动不起来了。索泓一折了根苇棍儿,帮它拨正了身子,想叫这条鱼顺水游动几下,潜入属于它的世界;可是他白费了心思,只要那苇棍子一离开它,它身子又翻转过来。索泓一突然感到,这条鱼很可能就是自己的影子,李翠翠几次催促他离开这儿,他硬是不愿意离开这块苦难的土地。他等待再等待,可是等待到了什么呢?他最后才下决心,当一条钻网的鱼……
干芦苇被马车拉光了,他看守芦苇的活儿也随之宣告结束。这天,他谢绝了马车夫拉他回场的好意,从河边折断了一根小柳树,剃掉树干上的枝枝杈杈,一头挑起行李,一头挑着锅碗瓢勺,返回离开了近半年的农场。这些日子他用铅笔画了几十张风景画,画大河飞雪,画长天落雁,画旭日东升,画渔船夜泊。大自然以其无穷尽的魅力,还原着人的各种知能。这次他肩挑行囊杂什回场,有意用长途跋涉对自己的体力进行一次认真的考核——他不想再用板刷干涂涂抹抹的工作了,他想到大田去干重活,以汗水慰藉自己,以摘掉“幸运儿”这顶带着花环的桂冠。
走走停停,几十里路他几乎走了整整一天。但无论如何,他是个意志上的胜利者,匆匆走过了家属区以后,离他住的那排宿舍已经不远了。在他路过李翠翠刨过的那块红薯地时,他再次把肩上那根滚圆的“扁担”放下肩来,一边歇脚,一边缅怀发生在严冬的往事。那时,这片地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初雪,李翠翠背上背着那条“小狗儿”,腰里挂系着绳儿,绳儿捆着那口当向导的瘦猪。此时已是盛夏时节,大地虽然更换了颜色,但那个令人心灵震颤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他坐在柳木棍子上,顺着一行行土城望着,土埂上新栽种的一茬红薯秧,已舒展开绿色的叶蔓,在目光所及的绿色尽头,隆起一个圆鼓鼓的土丘,他立刻联想到,那一定是“小狗儿”的坟。
他先是站起身来,而后毅然迈步沿着土垅向这个土“馒头”走来。他和那回土丘里的小东西沾亲吗?不沾;带故吗?不带!可是索泓一硬是收不住自己的双脚,蹒蹒跚跚向那土疙瘩走了过来。走近了一点,他才看见坟尖上还插着一根安魂的白幡,由于风吹雨淋,白幡的杆杆已经倾斜,白幡上的纸已经七零八落。索泓一暗自判断:这安魂幡或许是李翠翠回故里探亲前亲手插上的,不,也许是郑昆山在清明节时来扫墓插上的;不管是她的爹还是她的娘插上的,那随风飞舞的纸片都像一把把利刃,在剜割他的心。他几乎丧失了走到这坟墓前的勇气,几次停步,又几次迈步,这个小小土丘像磁石吸铁一样把他给吸了过来。
当他屏气走到土丘前时,一件使他意想不到的场面突然闯进他的眼帘。土坟的背后,一个头戴着破沿草帽的人,在一把把地拔着坟坡上的杂草。尽管草帽遮住了拔草人的脸,索泓一还是从那干瘦矮小的身躯上迅速地辨认出来:这人是郑昆山。索泓一第一个闪电般的意念,就是转身走开,匆匆离开这儿,闪到绿苇丛中去;但是另一个念头马上征服了第一个意念,为什么要躲避他呢,他不也是在承受着他的不幸吗?当然,他像拿破仑一样检阅劳教队的队列时,职业给了他以权威的荣耀,但是此时当他萎缩着身腰,在这儿拔着坟坡上的青草时,他变成了一个和自己生命价值近似的人。也许在这个人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幸福和绝对的不幸,一场雷暴滚过天际,无论是高山大峒,还是参天大树,都要和小草一样接受暴风雨的洗礼;也许由于它们比小草身高,承受巨风摇撼所能产生的不幸,比小草还要大得多呢?!
索泓一满怀同情地望着他。他并没发现索泓一的存在,只是默然地拔着,拔着,绿草的草汁染黑了他那双手;间或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像风箱吐出箱内封闭许久的幽门之气似的。此时他想起了什么呢?想起了杨绪主持的批斗会?抑或是记起了李翠翠抱着僵直的黑丫咆哮会场的情景呢?不,也许他感到愧对了坟墓里的那个小东西吧?他的手稍稍伸得长一点,在这荒漠的土地上也会变得应有尽有——就像杨绪家丰盛的家宴一样。
大概是他的手碰上了草丛中的蒺藜狗儿,手臂猛然一抖,接着他站起身来,用嘴吮着被扎破的手指。在这一瞬间,他和他的目光碎然相遇,索泓一惊异地发现,郑昆山的脸上,挂着几颗豆粒大的水珠,迎着西沉的太阳,那几滴水珠在他黧黑的脸上,像璀璨的琥珀,闪着晶亮晶亮的光。职业的自尊,促使他立刻背过脸去,并用沙哑的声音问道: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我归队了,路过这儿。”
“苇子拉完了?”
“完了。”
“…………”
“郑队长,我请求下大田干活。”
“…………”
“我身体恢复得不错了!”
“…………”
“银钟河的鱼汤治好了我的浮肿!”索泓一为了表示这不是假凤虚凰,弯腰摁了摁腿腕;被他手指摁下去的肌肉马上恢复原状,不再出现一个个酒盅似的浮坑。
郑昆山分明看到了索泓一的动作,可是木然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索泓一突然感到他是个多余的人,只好尴尬地转身走开。他走出去约有二三十米远了,身后忽然传来郑昆山闷声闷气的喊话声:“你去找杨科长报到去吧!”
“我愿意留在你的队里。”索泓一停步回首。
郑昆山抓了把黄土,擦着手上黑绿色的草浆,看了一眼土坟,大步朝索泓一走了过来。他把破草帽从头上摘下来,扇着汗迹斑斑的黧黑脸腮。那双深陷进眼眶的眼球,直直地盯在索泓一脸上。沉了会儿,他双手卷着那顶破草帽,低声说道:“索泓一,在你身上我真正犯了个错误。你知道提前摘掉你右派帽子的真正原因吗?”
索泓一犹豫了一下:“我心里清楚。”
“这……也许是害了你!”郑昆山说。
“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一直在感谢您。”
郑昆山歪头看了看落日,摇摇头说:“你拯救过翠翠,所以在你摘帽儿以后,我叫你拿着板刷搞宣传,这活儿轻松点,可以让你恢复一下体力。可是……可是……你曾经在家属区画过壁画吧?”
“画过,在杨科长的山墙上画过一口猪。”
“你为啥去画它?”
“杨科长叫我画的。”
“你画的是公猪还是母猪?”
索泓一想了想:“肥猪。”
“就为了这口猪,你不能再归还我这个中队了!”
索泓一惊愕地问道:“为什么?”
“你把它画瘦了!”郑昆山朝四处望望,声音沙哑地说,“杨科长早就叫我把你从银钟河边叫回来,我事忙没办;你眼下归场了,是不是先去改改那幅画?”
“我不改。”索泓一回答得十分肯定。
郑昆山吃惊地问道:“为个啥?”
“这是他对我的报复。”
“我看过那幅画,你确实画瘦了点。”郑昆山表明自己的态度。
“比翠翠捡红薯时,腰里拴的那口猪还瘦吗?”索泓一激动地反问道,“那口猪瘦得皮包骨头,郑队长你不会忘记吧!”
郑昆山脸色阴沉下来:“他圈里的猪是肥的!”
“我没拿他圈里的猪当模特儿。”
“你应该去改画一下。”郑昆山的口吻里含有命令的意味,“那不会花费你多大工夫!”
“郑队长,在银钟河我一个人反省了在劳教队的几年生活,我什么苦活都愿意去干,可绝不再干出卖眼睛的活儿!”索泓一一反常态地高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