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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坐在椅子里,没有理睬。
觉得没趣的“凤凰”在光滑的扶手上走平衡木,一不小心失了足,扑腾着翅膀,“哎哟,哎哟”的惊叫,那是凌云的小儿子摔倒时的痛呼。
它停到石凳上,梳理弄乱的羽毛。
刚老实下来,附近人家养的小白猫忽然从花丛里跳出来扑蝴蝶,“凤凰”吓得大叫一声,钻进凌云的怀里。
好一会儿,它探出小脑袋,东张西望,两只小脚却还紧紧的抓着凌云的衣襟不放。
觉得没什么危险了,它才松开凌云。
但是它不敢再靠近花丛,只在凌云身上淘气。
凌云静静的坐在那里,眼睛和姿势一直没有改变,对它的顽闹毫无反应。
凌卓天在台阶上望着儿子一动不动的背影。
凌云从小就很独立。和别的孩子不同,他不喜欢跟在大孩子后面跑,有自己的主张。
不到十五岁,一个人去国外留学。
成年后,他同样善于保留自己的空间,似乎不愿意与别人过分亲近。
原来,凌云并不是更喜欢一个人。
只是以前,他一直没有找到想陪伴的人。
凌卓天在犹豫,他的儿子,血就要流尽。
然而,根植于他头脑的某些观念却阻止着他,让他还在寄希望于时间。
凌夫人生于革命世家,典型的高干子女。
她自己现在也成了“首长”,工作生活全在“光辉”的笼罩下,身边从来是面上见不得半点龌龊的人。
虽然她和袁秋丽的出身有很大的差别,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是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不知道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她不懂所谓的“同性恋”,即使她的儿子媳妇曾经似乎说过什么,她还是懵懵懂懂,更不相信儿子会与之有何联系。
所以这事她根本没放到心里,凌卓天不可能和她商量,商量也没用。
凌云当然不止一次向颜家问过消息,即使他早就“确信了彦木的消失”。
但是彦木应该嘱咐过家人的答词。
最近的情况证明他的儿子已经彻底绝望,死了心。
这本来是他的期望,他以为这样就能救他的儿子。
可是事实却恰恰相反,能救他儿子的并不是他。
凌云起身。
春天最后的一片花瓣,就快落下了。
被风吹在他衣上的姹紫嫣红,轻轻的滑走。
他的怀里变得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玩累的“凤凰”在椅子里打盹。
晚春的傍晚,生命无精打采,令人感到迟钝,冗长和疲惫。
转回头,凌卓天在台阶上等他。
“云儿,”他叫儿子,“我想跟你谈谈。”
你不能乘机逃跑,否则,我一定会抓到你。
小彦,我很想你。
捕捉一只小麻雀,悄悄的接近它,别惊动它。
特别是有逃跑经验的,别让它听到风声,别让它感觉到危险。
成功的追捕需要耐心,而凌云多的是耐心,这一点很久以前就得到了证明。
小彦,我很想你。
不管是碗面杯面,红烧牛肉还是雪菜鸡汤,再也找不到彦木和小张没有吃过的方便面了。
小张嚷嚷着要找女朋友好有人做饭。
彦木说那不如把交女朋友的钱用来雇专门做饭的钟点工,保质保量。
小张白他一眼,我要有那钱天天下饭馆得了。
又充满向往的说,什么时候我也能过上锦衣美食的好日子。
彦木若有所思道,好日子哪是平常人过的。
小张道,你这个小子没救了,一辈子是穷人的命。
两人在的是家小公司,小张一个月的工资一千五。
彦木更少,只有一千二,缴完房租、水电等杂费,剩下的再寄点给父母,刚够糊口,加上不会做饭,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这种生活跟和凌云在一起时天差地别,换了别人多少会有点想法,可彦木是个得过且过,吃了上顿,不想下顿的人,一个人反倒觉得轻松自在。
至于给父母的钱很少,只有靠颜诺了,在这种小地方没有前途了,将来的事业生活打算之类的,他想都没想,说实在的,想也白想,不如不想。
小张对彦木毫无志气,心不在焉的态度很是不屑。
世界上是有很多碌碌无为的人,可像彦木这种对未来连憧憬都没有的人却是少见。
小张每天都忙着看书,准备考研究生,还想考什么司法考试,出国考试,会计师认证等等等等,反正只要是能“出人头地”的,他都要试一试。
彦木呢,看书就是翻漫画,上网就是打游戏,浑浑噩噩,稀里糊涂的混日子。
穿的,吃的全都寒酸,连个手机也买不起,再说就算买了也用不起。
既不能回报社会,又对不起父母,更别提实现个人价值,整一个糊涂虫。
用小张的话说,彦木活着纯粹浪费资源。
每次他这么说,彦木就哈哈大笑,他觉得小张真是个有趣的家伙。
难道当了研究生,做了律师或者为外国人工作就不是浪费资源了?
他们吃穿用比他好,比他多,当然比他更浪费资源吧?
去不了饭店,到路边买碗绿豆汤喝吧。
八月末,天干燥闷热。
夏天的中午,小城的街上看不见几个人,车辆也少,比起往日的喧嚣,分外安静。
蝉在行道树上嘶鸣,空气中漂荡着灰尘。
眼前的景物悠远,恍惚,人感受不到自身的存在。
类似的感觉缓缓的,模糊的从记忆深处若隐若现。
静谧的小城大街,嘶哑的蝉声,混沌的恍惚。
只是记忆里,朦胧的,他身边坐着一个有温润嗓音的男人问他“叫什么名字”。
在这个自身存在感稀薄的午后,他的声音,表情,容貌,忽然间浮现心头。
接着,他胸膛,手指和怀抱的感觉清晰的被身体记起。
他,过得好吗?
搅动的汤匙停在了手指间。
原来在心底是有想念的。
和想念家人、任游不同,也和怀念喜欢的女孩子不同,那是一种既不悲也不喜的怅然。
它的味道弥漫在口中,仿佛呼之欲出,却又莫名所以。
然而,嘴里除了绿豆的淡淡清香,什么也没有。
他低着头,闭上眼,咽下长长的叹息。
“你困了?小彦?”小张在旁边问,将彦木拉回到现实。
彦木一笑,“是啊!”
小张讽刺道,“你除了睡觉,还知道什么?”
彦木捧起碗喝汤,“夏天中午能不困吗?”
小张说,“你真是一点毅力都没有。”
彦木笑道,“没办法,毅力跟我合不来。”
小张给他一个看不起的眼神道,“你将来绝对一事无成,要穷困潦倒一辈子。”
彦木点头,“我同意。”
秋叶落尽,寒冬到来。
彦木离开凌云的时候是空手,所以他过冬的衣服等于全军覆没。
去年,买了件薄薄的棉衣,今年拿出来,已经被虫子啃得七零八落。
他的存折里总共有三位数,打头的是一,后面两个圈。
与其说花去他全部存款买的,目前穿在他身上的是棉衣,不如说是件薄毛衣。
天越来越冷,越来越让人眷念温暖。
腊月二十八,下午两点开始下雪。
风刮得呼呼响,把雪往人的脖子里灌。
没到五点,天暗了,风也停了,只剩下雪簌簌的落。
路灯静静的站在街角,桔色的光线在雪中显得格外温情,让人加快回家的脚步。
公司大门口也有一盏尽职的路灯。
同样尽职的还有卖报的老王。
在雪里跺着脚,向停在门前的几辆车兜售晚报。
通常是些等待下班载客的出租和几家公司的面包车。
今天特别,有辆名贵的黑色跑车格格不入的夹在里面,不知道是哪个外地的大客商。
停在这里有好几个钟头了,车门却一直没开,惹得几个在附近摆小摊的窃窃私语。
下班的人陆陆续续从门里出来,老王远远的就冲彦木喊,“小伙子,看报吗?”
彦木缩着肩,到口袋里掏钱,冻僵的手指不听使唤。
一只男人的大手从他身后递过五元钱来。
老王忙道,“要什么报?”
男人低沉的声音道,“把报给他,不用找了。”
彦木吃惊的回过头。
一个英俊成熟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彦木,呆住了。
男人解下自己的围巾环在他的身上。
老王拿报纸往彦木手里递。
男人替他接了过去。
“你……你……怎么来了?”彦木像是刚学会讲话的小孩子,每个字都如此费劲。
经过他们身边的公司职员,街上的行人好奇的看向这边。
男人道,“我来找个人。”
“找谁?”雪片落在彦木干裂的唇上,冰凉冰凉。
男人的眉上也沾染了白色,“一个叫张山的人,弓长张,高山的山,他还有个弟弟叫李寺,木子李,寺庙的寺。”
彦木愣了几秒,才道,“为什么找他?”
男人道,“他把我车里的地毯弄脏了,还没赔我。”
彦木转过脸,避开他的眼神,“我想,他大概赔不起。”
男人的目光没有离开他,“我雇他给我打工,抵偿我的损失。”
彦木好像没听明白,“打工?”
“对,”男人的眼瞳里,倒映着彦木的脸,“我要和他签一份长期雇佣合同。”
“合同?”
男人点点头,一个字一个字不容抗拒的说,“期限是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