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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天以后的一个夜里,仁定、毓秀,交还给我新家的钥匙。木工师傅再巡一遍就要退了。我拦住两位师傅,不给他们走,拿出一支黑色水笔来,请求他们在衣柜的门上,给我写下他们的名字,算做一场辛苦工作后的纪念。
师傅们死不肯去签名,推说字不好看。我说我要的是一份对你们的感激,字好不好看有什么重要?他们太羞了,一定不肯。不能强人所难,我有些怅然的谢了他们,道了真心诚意的再见。
家,除了沙发、桌子、椅垫、灯光之外,架上仍是空的。学弟说:“这以后,要看你的了。你搬进来,我们再来看。”
要搬家了,真的可以搬了,我在夜晚回家去的时候,才去按了“名人世界”好几家人的门铃。
“要走了,大后天搬。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一日为邻,终生为友,将来,你们来看看我?”
“怎么?那么突然?”林老师金燕叫了起来。
“不突然,只是我没说。”
“你走了我们不好玩了,一定要走吗?”
我点点头。“以后,还会回来的。”我说。
“去一个陌生的公寓多寂寞,不像我们这种大厦,开了门喊来喊去的。”林老师说。
“是会寂寞的,我先有了心理准备。”
“什嘛!三毛要走啦?!”走廊的门,一扇一扇开了起来。我点点头,有些疲倦的笑着。
“我们请你吃饭!”“我们跟你帮忙!”“再多住一阵!”“我不喜欢你走!”“怎么那么突然?”
我一直说:“会回来的,真的,会回来的。”
大家还是难过了。没有办法,连我自己。过了两个晚上,左邻、右舍、对门,全都涌到家里来。他们,一样一样的东西替我包扎,一包一包的书籍为我装箱,一次一次替我接听永远不给人安宁的电话,说——三毛不在家。
我的父母兄弟和姐姐都要来帮忙,我说不必来任何一个人,我的邻居,就是我的手足,他们——嗳——垦丁,纱灯,一棵樱花树,一幢天台的小楼,带着我的命运,离开了曾经说过但愿永远不要搬的房子。
那一天,六月一日中午,一九八五年。全家的人全部出动,包括小弟才五岁的女儿天明,一边在“名人世界”,一边在育达商校的那条巷子,跟着搬家公司,一趟一趟的在烈日下穿梭。星期天,老邻居也当然过来递茶递水。我,好似置身在一个中国古老的农业社会里,在这时候,人和人的关系,显出了无比的亲密和团结。我累,我忙,可是心里被这份无言的爱,扎扎实实的充满着。
不后悔我的搬,如果不搬,永远不能体会出,有这么多人在深深的关爱着我。
新家一片大乱,爸爸做了总指挥,他太了解我,把挂衣服和放被褥的事情派给家中的女性——妈妈、姐姐、弟妹。把书籍的包裹,打开来,一堆一堆的书放在桌上、椅上、地板上,是弟弟们流着汗做的苦工。爸爸叫我,只要指点,什么书上哪一个架。什么瓶,在什么地方,我才发觉,怎么那么多东西啊,才一个人的。光是老碗和土坛子就不知有多少个,也不是装泡菜的,也不是吃饭的,都成了装饰。
腹稿事先打得好,什么东西放什么地方没有犹豫,弄到黄昏,书都上架了,这件大事一了,以后的细细碎碎,就只有自己慢慢去做了。
那一夜,印度的大块绣巾上了墙,西班牙的盘子上了墙,早已框好的书上了墙。彩色的桌布斜铺在饭桌上;拼花的床罩平平整整的点缀了卧室。苏俄木娃娃站在大书前,以色列的铜雀、埃及的银盘、沙漠的石雕、法国的宝瓶、摩洛哥的镜子、南美的大地之母、泰国的裸女,意大利的瓷做小丑、阿拉伯的神灯、中国的木鱼、瑞典的水晶、巴西的羊皮、瑞士的牛铃、奈及利亚的鼓……全部各就各位——和谐的一片美丽世界,它们不争吵。
照片,只放了两张,一张跟丈夫在晨雾中搭着肩一同走的挂书桌右墙。一张丈夫穿着潜水衣的单独照放在床头。而后,拿出一大串重重的褐色橄榄木十字架,在另一面空墙上挂好,叹了一口气,看看天色,什么时候外面已经阳光普照了。
电话响了,第一次新家的电话打来的是妈妈。“妹妹,你没有睡?”她说。
“没有,现在去花市。”我说。
“要睡。”
“要去花市,要水缸里有睡莲,要小楼上全是植物。”“家,不能一天造成的,去睡”
“妈妈,人生苦短,比如朝露——。”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命令你睡觉!”
“好。”我答应了,挂掉电话,数数皮包里的钱就去拿钥匙,穿鞋子。
那个下午,我有了三缸莲花,满满一室青绿青绿的盆景。不行,我不能休息,地板得重擦一次,玻璃窗怎么不够明亮,屋顶花园还没有浇水,那盏唯一没有调光器的立灯得换成八十烛光的,书架上的书分类不够好……对不起你,妈妈,如果你以为我正在睡觉,那我也就安心。
人生那么短,抢命似的活是唯一的方法,我不愿慢吞吞的老死。
“妹妹,你这次搬家,让妈妈爸爸送你一架电视机好不好?”父母同时说,我在他们家里。
“嗯——自己买,只买一架录放影机好了,从来不看电视的,不用电视机了。买录影机去租名片来看,这个我喜欢。”“那你怎么看?”大弟吓了一跳似的。
“就用录影机看呀!”我奇怪的说。
“看哪里呀!”大弟叫了起来。
“就看好片子呀!”我也大惊。
“没有电视机,你想只用录影机看片子?!”
“有什么不对?”
“你白痴啦!嗳唷——。”
我想了好久,才明白过来电视机和录影机的相联关系,这又大吃一惊。
过了三天,妈妈带了一个长得好整齐又和气的青年人来,他带来了电视机和录放影机,我只有将它们放在屋内最不显眼的角落。
那个青年人,装好天线,热心的教我怎么使用。我的问题多,他一样一样耐心给我讲解。我问他什么名字,他说叫他小张好了。
小张又来过两次,都是因为我太笨,他教过的就给忘了。那一阵睡眠不足,记忆力立即丧失一半,我知道,眼看精神崩溃就在面前了。
那个录影机,的确给了我极大的快乐。每个星期,我放自己三小时假;看影片。一周一次,其他的时间,仍然交给了要写的歌词、家事,还有三更半夜小院里的静坐。
写这一段的时候,我又想到小张,没过几个月,杉林溪那边峡谷崩石,压死了许多游客,小张的尸体,是最后给认出来的一个。
小张接的天线,成了他和我一种友谊的纪念,我永远不会把这条线拆掉。他的死,又给了我更多的启示,对于眼前的一分一秒,都更加的去热爱它。
“你呀——把那个家当成假的,有空走过去玩玩,洒洒花,就好了。晚上还是回来吃饭、睡觉。”妈妈说。“那怎么行,它明明是真的。”我说。
“夜里我想想你,怕你寂寞,那边没有熟邻居,太静了。”
“妈妈,我好早就出国的,习惯了,你何必自苦?”妈妈擦擦眼睛不再说什么。
突然发觉,寂寞的可能是她。爸爸整天上班,我不要她操心,姐弟各自成家立业——而妈妈,整天一个人,守着那几盘菜,眼巴巴等着黄昏过去,好有人回来吃饭。这就是她的一生一世。一——生——一——世——的——妈妈。“妈妈,明年夏天,我去西班牙,把那边完全结束,永远回来了好吗?”
“真的?”妈妈一楞。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又点点头,我藉故走到浴室去。夜里,爸爸看完了电视新闻,我试探的说:“爸爸,空军医院对面在盖一幢大厦,明年交屋,我们散步过去看看样品屋怎么样?不买,只是参观参观。”
他们上当了,跟了我去。
“你们看,五十六坪,四房两厅,分期付,还有贷款,住高楼视线也辽阔,又凉快……”我说。
“装修费,我西班牙卖了房子够了,还有一笔定期,再把你们现在太旧了的公寓卖掉。如果有必要,我的新家也可以卖,莲花也不必了,只养蚊子的。爸爸妈妈,你们苦了一生,理所当然应该在晚年住一幢过得去的房子——。”“我们两个老人,何必搬呢?将来——听说内湖的松柏山庄什么的不错,最好的养老院了。”
“什么话,你们住养老院那我靠谁?”我叫了起来。
爸爸突然很快慰,立刻拿出定金,说好第二天再开支票给出售的公司,就定了下来。
爸爸买了一幢新房子,突然而然的,只为了我说:“如果你们进养老院那我靠谁?”
再没有这句话使父母更高兴的了,就因为这样,他们的内心,不会因为儿女的各自分飞而空虚。
“那你将来、明年、房子好了,就跟我们住了?”“当然嘛,那一幢小楼,不过是我的任性而已呀——现在告诉你们真话了,我哪里在乎它呢。”我笑了起来。那是一九五年的秋天,那个夜晚的对话。
一九八六年十月我下飞机,全家人都在接,除了爸爸。
处理掉了加纳利群岛的一切,我换机、换机再换机、换机,一路不停的飞回了台湾。
坐在弟弟的车里,他递上来一个信封,是英文的,爸爸漂亮极了的书法,写着——给我的女儿。
打开来一看,又是英文信,写着:我亲爱的女儿,请你原谅我不能亲自来机场接你。过去的一切,都已过去了,切望你的心里,不要藏着太多的悲伤,相反的,应该仰望美好的未来。
这一次,你在加纳利岛上处理事情的平静和坚强,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