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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能够想像到的奇形怪状,爬虫馆内可谓应有尽有。在这里,动物、植物和岩石仿佛在互通有无,用它们的鳞、刺和甲壳进行交换。在数不胜数的奇异结合之中,仅有少数(也许是最难以令人置信的)几种结合抵御了各种毁灭、混杂和重新组合的冲击,最后固定下来。这些数量有限的组合,相互隔绝,自成一个世界,正如动物园内分装它们的玻璃笼子一样。它们都有自己的怪异之处、优美之处和生存方式,但又共同构成了一个目,为人们承认的统一的目。巴黎植物园蜥蜴馆的玻璃笼子都有灯光照明,蜥蜴们懒洋洋地栖息在从它们原产地森林或沙漠中运来的树木、岩石与沙石之间。这种做法虽然是人类意识的反光,是自然之谜及其秘密法则的外部表现,但它还是体现了自然界存在着的这个目。
难道说,那暗中吸引帕洛马尔先生的是这种外部环境而不是爬行动物本身?这里的空气像一块海绵,柔软而潮湿;一股刺鼻的恶臭令人屏息;这里的光线明暗兼有,明的地方如白昼,暗的地方如黑夜。谁要探头望望人类之外的世界,难道就该得到这些感受吗?玻璃笼子之中有人类出现之前的世界,亦有人类出现之后的世界,表明人类世界既非永恒的世界,亦非惟一的世界。帕洛马尔先生参观这些关着蟒蛇、王蛇、竹林响尾蛇和百慕大的树蛇等爬行动物的笼子,就是为了亲自体验一下这个道理吗?
人类之外尚有许多世界。这里每个玻璃笼子都是一种世界的缩影,一种也许根本没有存在过的自然界的一部分,一个几立方米的空间,靠人工的方法维持着那里的温度与湿度。这就是说,这里每件远古动物的样品都是靠人工的方法维持着生命,仿佛它们是我们头脑虚构的动物,是我们想像的产物,是我们语言的构造,是一篇荒谬的推断,企图证实只有我们这个世界才是惟一真实的世界……
帕洛马尔先生突然感到必须从爬虫馆里走出去,仿佛这里的气味现在变得难以令人忍受。若要出去,他得首先穿过鳄鱼馆。鳄鱼馆里建有一排相互隔开的池子,池内干燥的地方躺着一条条或一对对鳄鱼。它们的皮肤灰暗、粗糙,趴在那里还令人望而生畏。它们那残酷的脸、冰凉的腹和宽大的尾都紧紧贴在地面上,好像都在睡觉,就连那些睁着眼睛的也仿佛在睡觉;也许是它们被惊扰得不能人睡,就连那些闭着眼睛的也不能人睡。这些鳄鱼之中时不时总有一只慢慢晃动一下身子,微微抬起短足,爬到池子边,平平跃入水中,掀起一阵波浪,然后浮在水中间,和刚刚在岸上一样仍然一动不动。它们这样不爱活动,是无限耐心呢?还是无限失望?它们正等待什么呢?还是不再等待什么了?它们怎么看待时间呢?它们不计较个人寿命长短,只考虑它们那个种属的生存时间吗?它们只考虑大陆漂移、地壳冷却所需用的时间即地质学上的代呢?还是考虑太阳的光线慢慢减弱所需的时间?这种超越我们经验的关于时间的思考,我们是无法进行的。帕洛马尔先生急匆匆走出爬虫馆。这里只能每隔一定时间来一次,而且只能走马观花匆匆而过。
三.帕洛马尔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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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旅 游
三.一.一.沙 庭
小院内铺着一层白色的粗沙,上面用钉齿耙耙出一条条平行的浅沟,或围绕着五堆石块亦曰矮礁,耙出一圈圈同心圆沟。这就是日本著名文化古迹之一,京都龙安寺的岩沙园,也是佛教中最讲究修心的禅宗僧侣坐禅的典型形象。他们采用的方法最简单,而且不依靠语词(不靠念经)。
这个方形沙庭,三面砌有厚厚的围墙,从这里只能看到墙外绿色树梢;第四面是个木台阶,参观者可以在台阶上穿行、站立或打坐。散发给参观者的说明书上有寺院住持的签名,并用日文和英文两种文字写道:“如果把目光收拢来只看这个沙庭,我们便能超脱自己那个相对的我,悟到绝对的我,做到息想净心。”
帕洛马尔先生愿意按照这个建议去做,满怀信心地坐到台阶上,一个一个地观看这些礁石,注视沙庭上的沙浪,让那连接这幅图景上各个部分的不可言状的和谐感渐渐渗透自己的思想。
换言之:他尽力像独自一人观看这个僧坛静思的僧侣那样,来想像这里的一切。因为(我们忘记说了)帕洛马尔先生挤坐在台阶上几百位观众之间,四面八方受到挤压:照相机、摄影机在人们的胳膊、腿和耳朵之间从各个角度拍摄由日光和闪光灯照明的岩沙庭;一只只穿着毛袜的脚毫无秩序地从他身上跨过(在日本,进门时都要脱掉鞋);身为教育者的父母要把众多的幼儿幼女推向前排;一群群身穿学生服的少年拥挤向前,急不可待地要参观这著名古迹;勤奋的参观者有节奏地忽而抬头忽而低头,检验说明书上写的是否符合实际,或者检验他看到的这一切是否都写进了说明书。
“我们可以把沙庭看成是浩瀚海洋中的群岛,或者看成是伸出云海的几座高峰。我们可以把岩沙庭看成是一幅画,把寺庙的围墙看成画框,或者忘却围墙,想像沙海无限蔓延,覆盖全球。”
说明书中包括这些“使用说明”。帕洛马尔先生觉得,如果一个人真的相信他有个自我需要超脱,真的相信他可以把这个自我化为目光并从自我的内部去观察世界,那么这些说明是完全可以接受的,可以轻而易举地立即付诸实践。然而,正是这个出发点需要另外加以想像。可是,当自我混杂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与成百上千双眼睛一起观看岩沙庭,与成百上千双脚掌踏着同一条旅游路线时,这是很难做到的。
难道我们只好得出这样的结论;僧侣们为了摆脱痛苦,达到不贪不惑的境界,必须具备贵族的性格,而且周围要有广阔的时空和无忧无虑的环境?
这种看法可能引起贵族们的怀旧之情,因为大众文化的广泛传播使他们丧失了往日的天堂。但在帕洛马尔先生看来,这却未免太简单了。他希望选择一条较为困难的道路,即按照今天惟一可能的方式,和大家一起引颈观看,在实际观察中捕捉僧侣沙庭可能告诉他的一切。
帕洛马尔先生看到什么了呢?他看到了大数目字时代的人类。人类就像这块平整沙庭中的沙,沙庭就像世界。沙庭是由无数颗覆盖地球表面的沙粒组成的,人类是由无数个体组成的……他看到地球不停地、无动于衷地转动,毫不关心人类的命运,看到人类在艰难地、不屈不挠地进行吸收与同化……看到人类的沙粒把规则性与灵活性结合起来,聚集排列成直线的或曲线的图案,犹如钉齿耙在沙庭上耙出的那些图案。把人类比喻成沙庭上的沙,把世界比喻成其中的礁,这里包含了两种不同性质的和谐:非人类的和谐与人类的和谐。非人类的和谐只有各种力的平衡,似乎没有任何意图,而人类的和谐则追求几何形状或音韵格律的合理性,虽说这种合理性永远也不能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但是,在这两种不同性质的和谐之间总能察觉出另一种和谐……
三.一.二.蛇与人头骨
帕洛马尔先生正在墨西哥参观托尔特克人的古都图拉的遗址。陪同他参观的是一位墨西哥朋友,一位西班牙统治前期墨西哥文化的热忱而善言词的鉴赏家,能给他讲述许多有趣的关于魁扎尔科亚特尔的故事。魁扎尔科亚特尔成为神前是个国王,他的王宫就建在图拉,现在这里仅存一排残柱,围成一个古罗马宫廷式的天井。
启明神庙是个带台阶的金字塔,塔顶屹立着四根人形圆柱,称为擎天柱,代表启明神魁扎尔科亚特尔(人形雕塑的背上有个象征启明星的蝴蝶),还有四根带浮雕的圆柱,它们代表长着羽毛的蛇 (蛇是启明神的动物化身)。
所有这一切只能听信传说,从另一方面说,要反驳这些传说也确实困难。墨西哥的考古学中,每个雕塑、每件物品、每一浮雕的局部都表示某种意义,而这个意义又表示另一个意义。动物表示神,神表示星星,星星又表示一个人的某种品质,以此类推。这里是图画文字的世界,古代墨西哥人写字时画图画,画画时仿佛在写字,因此这里的每一幅图都像一个字谜。庙宇墙壁上最抽象、最有几何形状的图案可以解释成箭矢(如果图案中有些直线断成虚线),也可以看成一系列希腊回纹式的格子。图拉这里的浮雕都是动物形象,如美洲豹、丛林狼。这位墨西哥朋友在每一块石刻面前都停留一下,讲述这块石刻的神话故事,指明它的寓意或道义上的反思。
一队学生在这些遗迹中穿行,他们身穿白色童子军服,颈系蓝色领带,面部线条像印第安人,也许他们就是建设这些庙宇的印第安人的后代。带领他们的老师,比他们身材略高一点,年岁稍大一点,棕色面孔上神态粗俗但自若。他们爬上几级台阶来到塔顶,站在圆柱附近,老师讲述这些圆柱属于什么文化,是什么时代、用什么石料雕成的,然后结束自己的讲解说:“不知道这些圆柱有什么含义。”学生们跟随着他往金字塔下边走。每遇上一尊雕像,每遇到一块浮雕或一根圆柱,老师都要告诉学生一些显而易见的情况,并且总要一成不变地补充道:“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
喏,这种头上顶着盘子的半躺着的雕像比比皆是,叫做沙克木尔。专家们一致认为,那盘子是祭祀时用来奉献活人心脏的。这些人像本来可以被看成是善良的人或是受人指使的粗鲁人,但是帕洛马尔先生遇到这种人像雕塑时,总免不了感到毛骨悚然。
那队学生走过来。老师说:“这叫沙克木尔,不知道它有什么含义。”便领着学生走了过去。
帕洛马尔先生虽然跟着这位朋友并听他讲解,但处处都碰上那队学生并听他们老师说的话。这位朋友讲述的神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