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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你祖宗!”你说完,禁不住兀自大笑起来,转身走出教室。
“快截住他!”“耗子”疯了似的冲出教室,边追边嚷,“快截住这个狗崽子,他竟敢骂我!”
你迅即分开人群,低着头,谁也不看一溜烟地跑出了校门。你飞快地跑着,同学们一张张惊愕的面孔映入你的眼睛,你觉得再也无法控制的泪水不停地流了出来。泪眼模糊中,你发现自己竟又不知不觉地跑到了护城河边。四下里静悄悄的,间或有一两声鸟鸣。你看着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倒影,全然不像统治着胜利战场,而且刚又打了一次胜仗的英雄,倒像是个落荒而逃的败兵。你拿起一块石头,向着败兵砸过去,“咚”的一声,石头沉了下去,败兵的倒影又浮现出来。
出身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想不明白。你暗中反复比较过,的的确确地没有发现自己的父母与别的同学的父母有什么不同。他们日复一日,勤勤恳恳地上班,循规蹈矩,小心谨慎地过日子。如果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父母管教自己更严格。出身这东西到底由谁来决定?是这个总跟自己过不去的“耗子”、那个尖嘴猴腮、来家一趟母亲就得哭一回的管片警察,还是毛主席?
沉默的钟楼 3(3)
你曾经不止一次地设想过,毕业典礼该是怎样一个庄严、热烈的场面?今天正是这个日子,但预想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发生。你爬上城墙,眺望着学校——教给你知识并令你懂得了爱和仇恨的地方。今天你得到的是,毕业考试的好成绩,依旧在隐隐作痛的几拳,流血的一刀,还有全班同学钦羡和复杂的目光。失去的是,毕业证书还有从体内流出来的那些东西。
当一场革命带有极大的破坏性、流氓痞子性,只需砸烂一切的威力,而不要求具备相应的建设能力时,这样的革命往往最能够迅速地得到处于社会底层的广大民众的欢迎和参与。文化大革命便是这样,它的高潮的到来,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完成的,比瘟疫的传播速度还要快。它的来势之迅猛,范围之广泛,就连这场革命的策动者都承认始料不及。从红卫兵的诞生,到它的发展壮大,以至于它毫无道理的、蛮横地举着“打倒一切”的旗帜,取代政府部门职能,在怂勇者的支持下,代替公安机关对所谓阶级敌人进行无产阶级专政,用若干号通令的形式,控制全部社会秩序,把北京变成了一座###下的地狱之城,只用了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沉默的钟楼 4(1)
在那段日子里,你也同大人们一样惶惶难捱。但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对可能和即将降临到你家的灾难,并没有一个明晰的预料。
血腥八月的一个夜晚,你看到爸爸妈妈又像往常那样将窗帘拉得紧紧的,在屋里神情紧张地窃窃私语。你特别不愿意看到他们这个样子,似乎他们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每当这个时候,你便不想待在家里,但在你正要出去时,父亲叫住了你。他的手里提着一只你从未见过的小皮箱,他把皮箱打开,“哗啦”一声,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床上。那些东西或花花绿绿,或金光灿烂,令人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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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看这些东西吧,”父亲说,“以后你就见不到了,明天我就要把这些东西全都上交了。认识一下这些东西,也算是开开眼吧。在玉石中,白为翡,绿为翠,白绿相间的就叫翡翠。这只小羊是当年我送给你妈妈的,她属羊。这东西是用羊脂玉雕刻成的,你看它的质地白中泛黄,非常润泽,像羊油一样,所以叫它羊脂玉,这是一种很贵重的玉。这串珠子全都是玛瑙,据说是清朝的一位一品大员上朝时所戴的朝珠。那些金银手饰你就不要看了,你应该仔细看看这幅字,这是一幅手卷,黄庭坚写的,与那些东西相比,这一件才可算得上是无价之宝。黄庭坚是谁你知道吧?他是一个大书法家……”
“您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全都交出去,”你打断了父亲的话,“不交不行吗?”
“当然不行。”父亲说,“红卫兵们说不定哪天就会到咱家来抄家,如果那时被他们抄出这些东西来,性质就不一样了,会出人命的。”父亲边说边从那只皮箱的夹层里抽出一把匕首,匕首套是金黄色的,镶着红色和绿色的宝石,看上去那匕首寒光锃亮,锋利无比。“你把这匕首拿去。”父亲说着,将匕首交给了你。
“给我?”你惊愕地问。
“不是给你,而是要你把它扔掉,这东西是绝对不能上交的。明天你把它扔到护城河里去,你是小孩子,不易被人们发现。记住,千万要小心。”
你默默地接过那把匕首,将它揣进怀里,说了句,“我先去把它藏好。”家里是肯定不能藏这东西,但藏在哪儿好呢?你在院子里左右寻着,也没有相中一个特别令人放心的地方。你感到,原来将一件东西妥善地藏好也挺难。说实话,你实在不想将这件宝贝沉到护城河里去,也许,喜欢进攻性的器具,是每个男孩子的天性。丢不丢掉它的问题先放到一边,起码应该先到黄方那里显摆一下。这样想着,你来到了黄方家。那些日子,你每天都要到黄方家去,一呆就是一天,他们对你熟悉的像自家人一样。
匕首当然地得到了黄方和黄圆的交口称赞。你们三个人躲在黄圆的屋里,关上房门,仔细观赏着,爱不释手,并一致认为,这样好的东西不该丢掉。在将匕首到底藏到哪儿好的问题上,最终还是黄方出了个好主意:藏在房顶上,黄方说,那地方最不容易被发现。
你们来到院子里,顺着靠墙的一个枣树爬上去,轻盈地跳到墙上,然后爬上一处高高的房脊。你感到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夜幕下,一处处昏黄的灯光,一片片黑黝黝的房顶,还有马路上那望不到尽头的街灯。你发现,原来胡同里的所有院落都是连着的,墙挨着墙,房挨着房,你可以顺着房顶和院墙,走遍每一个院落。你选好一处地方,将一片房瓦揭开,然后将包在塑料袋里的匕首放进去,再将瓦片盖好,抹上事先准备好的稀泥。弄得没留任何痕迹。 就在你们干完后,轻松地跳跃着,上上下下于各个房顶之间,从另一条路线返回时,突然发现脚下一侧的院落里灯火通明,所有的房门都大敞开,不少门窗的玻璃都被打碎了。屋里屋外,就连院子里的树枝和葡萄架上也都临时挑起了灯盏。一位老太太站在院子中央,她身板挺直,干净整洁,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群臂带红袖标,腰扎武装带的红卫兵们,进进出出地从各个房间里往外搬东西。你对黄方耳语,这一定是位见过大世面,平日里受人尊重,威严惯了的老太太,黄方点头称是。你们俩趴在房脊上,看到一卷卷的布匹和衣料、一桶桶的食油、一袋袋的面粉、一摞摞的书籍,还有沙发、箱子、字画、收音机、电唱机等等,都被红卫兵们搬了出来,堆在院子里像两座小山一样。两个红卫兵拿出准备好的一副对联和盖着大红印章的封条,贴在正房门上。黄方眼睛尖,看出那对联上写着:臭教授心毒吸民血,红卫兵革命破四旧,造反有理。
红卫兵们开始聚拢在老人四周,对她高声喝道:“跪下,快跪下!”
老人头一扭,依旧笔直地站在那里,并没有理睬他们。
“让你跪下,你听见没有?”一个个子不高,梳着两只小辫的女红卫兵窜上前去,抡圆了手中的那条皮带狠抽下去,只听得“啪”的一声,武装带上的那个铜扣不偏不斜地砸在老人的前额上,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老人晃悠了一下,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捂住伤口又站稳在那里。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那个女红卫兵高声朗诵着。她的话音未落,一支垒球棒已经高高地挥舞起来,狠狠地砸在老人的后腿上。“扑通”一声,老人趴倒在地上。
沉默的钟楼 4(2)
“我跟你们拼了!”随着喊声,一位戴着眼镜,一副斯文模样的青年人从屋里冲了出来。混乱的厮打只持续了一会儿,那个青年人便被打倒在地,躺在老人的身旁,皮带和棍棒雨点般落在他们身上,一片血泊。
你感到浑身颤抖,一阵恶心,再也不想看下去了,纵身跃下墙头。黄方也随即跳下来。月色皎洁,群星闪烁,你仰望夜空,心想,此刻在北京、在全国,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灯火通明的院落。你们俩慢慢地站起身,默默地往回走,你感到脚下发软,已经不像来时那样轻盈了。自己家里要是也碰到这种事情该怎么办?如果弄不到手榴弹同归于尽的话,也许只能忍着。至于那把匕首,看来还是得把它扔了,放在哪里你都觉得不踏实。
第二天上午,你和黄方、黄圆一同来到护城河边。黄圆非要跟来,说是不放心你们。你倒是很希望黄圆跟来,因为不知是她的美丽还是她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很久以来一直在深深地吸引着你。此刻,匕首就揣在黄方怀里,他对那玩意儿爱不释手,坚决反对扔掉,只是由于你和黄圆的坚持,才不得不跟来这里。太阳高照,知了一刻不停地在树上叫着,河边上不断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多是些头戴安全帽的工人。据说,这城墙很快就会被拆掉,要在此修建地铁。你们若无其事地遛着,等待着机会。
突然,从前方砖堆后面闪出来一行人。你们几乎是同时看到对方的。“是叉子!”黄方失声道,“跑吧,现在跑还来得及。”
“黄圆怎么办?”你说着,站在原地没动。你看到,对方足有二、三十人,叉子走在前面,正指着你们一边比划一边说着什么,一行人似乎也放慢了脚步。
“你们怎么会认识他?”黄圆疑惑地问。
“这个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你问黄圆,“你也认识他?”
“他是我们学校的。”
“别罗嗦了,咱们快走吧。”黄方边说边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