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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是从陕西来的?”
“不是。我是阌乡县人,同陕西搭界。”
“啊,你走吧。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陕西人。”
玩猴子的后生又向宋献策打量一眼,望州桥而去。泼皮后生的怒气已息,自觉没有意思,对王半仙和宋献策一拱手,转身走了。王半仙向宋献策说道:
“数日前听说兄台自江南回来,但不知下榻何处,无缘趋访,不期在此相遇!仁兄住在哪家客栈?此刻要往何处?”
“如今弟没住客栈,在鹁鸽市一位友人家中下榻。刚才从臬台衙门看一位朋友回来,此刻要往相国寺找一个熟人。”
“倘若无要事急着料理,请移驾光临寒舍一叙如何?”
“弟确有俗事在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专诚奉访。”
王半仙今日的生意不好,并不强留献策。献策将烧火棍还给饭铺,同王半仙拱手告别而去。
一连三天,有一个陌生人每天都去鹁鸽市他的寓所找他,偏偏他为着牛金星的事奔走托人,总不在家。这个陌生人既不肯留下姓名,也不肯说出住址,只知道是一个魁梧汉子,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带着陕西口音。起初他以为是陕西商人慕名来找他算命看相,并不在意。今日中午他回到寓所,却听朋友大嫂言讲:这个人上午又来了,说明是有人托他带给他一封重要书信,非当面不肯呈交。这个人还说出他新近从陕西来此,从今日起每天下午在相国寺打拳练武,卖跌打金创膏药,说不定三天后就要离开。献策简直如堕五里雾中,猜不透是怎么回事。遍想陕西方面,他没有一个好友;江湖上虽有几个熟人,不过是泛泛之交。什么人给他写的书信?而且是重要书信?为什么托一个江湖卖膏药的人带来,连姓名住址都不留下?如此神神鬼鬼,却是何故?午饭后,他去抚台衙门和臬台衙门一趟,如今趁着太阳未落,要去相国寺找一找这个江湖卖膏药的。州桥离相国寺不远。不要一顿饭时候,宋献策就来到相国寺了。
说起相国寺,在我国可是大大有名。这地方原是战国时代魏国的公子无忌(即信陵君)的住宅。北齐时在此处建成一座大寺,称做建国寺。唐睿宗①时将废寺重建,为纪念他自己是以相王入继大统,改名相国寺,所以直到崇祯十五年大水淹毁之前,山门上还悬着睿宗御笔所书“大相国寺”匾额。寺门前有大石狮子一对,三丈多高的石塔两个;院内殿宇巍峨,神像庄严,院落甚多,僧众有二三百人。每日烧香的和游玩的多得如赶会一样,肩摩踵接,人声杂沓。院中有说书的、算卦的、相面的、玩杂耍的、打拳卖药的……百艺逞能,九流毕备。过了地藏王殿的后院中还有卖吃食等项僧人,专供过往官员、绅士及大商人在此经常摆酒接妓,歌舞追欢。所以这相国寺虽系有名禅林,却非清静佛地。
①唐睿宗——名李旦,中宗之弟,武后时封为相王;在位二年,禅位于其子隆基,即玄宗。
宋献策一路想着心思走来,不觉到了山门外右首的石狮子前边,忽听有人叫道:“那不是宋先生么?”宋献策转过头去一看,喜出意外,慌忙前去施礼,说道:
“啊,大公子,没想到在此地拜晤金颜,真是有幸!几天前,弟听说公子已回杞县,正拟将俗务稍作料理,即往杞县尊府叩谒,不想大公子也在开封!”
这位公子拉着宋献策的手说:“弟上月拜家岳母汤太夫人之寿,来到汴梁住了半个多月。回去之后,因为红娘子的一件事情,于前天又来汴梁。”
“可是那个跑马卖解,以绳技驰名江湖的红娘子么?她出了什么事?”
公子笑一笑,说:“正是此人。事情很可笑,此处不便细谈。老兄,古人云一日不见如三秋,此言不虚。与兄上次握别,弹指三年,不胜云树之思①。常记与兄酒后耳热,夜雨秉烛,纵谈天下大事及古今成败之理,高议宏论,时开茅塞。虽说三载睽违,鱼雁鲜通,然兄之音容笑貌,时时如在左右。兄何时驾返大梁?”
①云树之思——见本书第一卷第621页注释。
献策答道:“弟来此已有十天,上次与公子话别,原以为不久即可重瞻风采,不想弟萍踪漂流,行止靡定,竟然一别就是三载。公子说别后不胜云树之思,彼此一理。”
公子说:“贱仆牵有两匹牲口在此,请兄现在就一同上马,光临敝寓。晚上略治菲酌,为兄接风,并作竟夕之谈,如何?”
献策说:“弟此刻要到寺内找一江湖朋友,并已约定晚饭后去臬台衙门见一位朋友商谈一件急事,今日实不能到尊寓畅叙。明日上午请公子稍候,一定趋谒。公子仍在宋门大街下榻?”
“还是那个地方。你我不用客气,明日弟在敝寓恭候,务望光临!”
“一定趋谒,并有一事奉恳公子相助。”
“何事?”
宋献策见左右围了许多闲人看他同公子说话,还有成群的灾民围过来向公子求乞,不便将事说明,回答说:
“谈起来话长,明日慢慢奉告吧。德齐二公子现在何处?”
“舍弟一同在此。他也常常提到老兄,颇为思念。方才我们同来相国寺拜谒圆通长老,他因有事先走一步。”
“弟半年前听说圆通长老在嵩山少林寺闭关①,何时来到这里?”
①闭关——有些较有地位的和尚为要静修佛法,独居一小院中,以三年为期,不与外界往来,叫做闭关。
“圆通长老于上月闭关功满,因周王殿下召他来主持一个‘护国佑民、消灾弭乱、普救众生法会’,于前日来到开封。长老年高,一路风霜,身体略感不适,故今日尚未进宫去朝见周王。弟三年前曾许诺将家藏一部唐写本《法华经》赠他,特偕舍弟前来探候,并将《法华经》送上。老兄明日上午可一定光临敝寓,愈早愈好!”
“一定,一定。”
宋献策与公子拱手相别,望着公子同仆人上马,奔上寺桥①,才转身往山门走去。一位在东边石狮子与山门之间摆拆字摊的朋友站起来对他拱手问道:
①守桥——明代开封人对相国寺桥的简称。桥在相国寺山门外东边不远地方。
“献策兄,同你说话的这位公子是谁?”
献策回答说:“这是杞县李公子。”
“有一位李公子名信表字伯言的可就是他?”
“正是这位李公子。”
“啊!久闻他的大名,果然英俊潇洒,谈吐爽快,虽系世家公子,却无半点纨裤习气,倒是一位极其热情的人,弟有一位穷亲戚是杞县人,常听他说李公子最喜欢周济穷人,救人之急。一身文武双全,就是淡于功名,也不喜欢与官府来往。”
宋献策因见天色不早,只怕找不到那个卖膏药的,便不再说话,拱手一笑,匆匆进了山门。山门里边,甬路两旁有摆摊子算卦的、看相的、揣骨的、代写书信和庚帖的。这些江湖上人,有的是三年前就在此摆摊子,同宋献策认识,赶快站起来拱手招呼,让他坐下叙话。献策因为有事在身,对这些泛泛之交的江湖熟人都只笑着拱手还礼,随便寒暄一二句,并不留步,匆匆地登上二门石阶。
二门五间,两边塑着巨大的四大天王坐像。有些游人正在看天王塑像。当献策从中间走过时,忽然听见一个游客一边看天王像一边对他身边的朋友说:
“本朝二百八十年,举人投贼的这还是第一个,所以非定成死罪不可。其实,即凌迟处死亦不为过。”
献策的心中一惊,打量这两个说话的人一高一矮,都是儒生打扮。他也装做停住脚看天王像,听他们继续谈话。那位高个子游客唔了一声,小声问:
“会不会有人在省城替他说话,从宽定罪?”
“他在省城中并没有有钱有势的至亲好友。一般泛泛之交,像这样举人投贼的谋逆重案,谁肯替他说话?况且卢氏白知县原是山东名士,抚、按两大人十分器重。他已询明口供,人证物证确凿,判成死罪,申详到省,抚、按两大人岂有驳回之理?我看,除非有回天转日手腕,方能救他一命。”
高个子游客轻蔑地一笑说:“虽然此人尚有一点才学,但竟然到商洛山投了流贼,真是荒唐之至。看起来他是枉读诗书,甘心背叛君国,死有余辜!”
这两个游客离开了二门,走往里院,下了甬路,向东一转,观看钟楼。献策跟在他们的背后走了几步,听他们已经转了话题,便离开他们,继续向里走去。想着这两个人都是豫西口音,必然对牛启东的案子知道较多,宋献策的心头上感到沉重。
二门里边,游人众多,除有各种做小生意的、算命看相的、卖假药的、说书卖唱的之外,在甬路两边还有坐地要钱的瞎子、瘤子、打砖的、排刀的①。这些人在叫化子一行中属于坐气②一门,经常在此坐地求乞。凡属于叫街一门的各种叫化子都不许进入山门以内,违反者由他们乱棍打出,交给龙头(叫化子头儿)惩办。这寺院中的一切风物、人事和声音,宋献策久已看惯听惯,一概对他引不起什么兴趣,所以他低着头直往前走。到了丹墀下边,正要登上台阶,忽然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献策往何处去?”献策蓦然抬头,看见丹墀左边,那座两丈多高的北宋重修相国寺碑的前边站着抚台幕中的清客相公尹宗浩和一个陌生的外地人。
①打砖、排刀——有一种职业叫化子名叫“打砖的”,光赤上身,手执半截砖打击胸、背,皮肉红肿,隐现紫血,打时运气作沉重哼声,打一阵停下来呼求施舍。另有一种叫做“排刀的”,手拿两把长刀,用刀的侧面交替平打胸脯,类似打砖。
②坐气——职业叫化子分“坐气”和“叫街”两大类。坐在固定的地方不动,乞求施舍,叫做“坐气”。
献策赶快走过去,笑着拱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