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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宰催马扬鞭,星夜兼程,从帝丘到临淄千二百里,不及三日就已望到临淄城门。
主仆二人赶到齐宫时,齐威公与几位朝中重臣正在廷议魏卫战事,在场的人包括太子田辟疆、相国邹忌、上大夫田婴、上将军田忌等齐国重臣。
上大夫田婴躬身奏道:“不出君上所料,魏罃果然杀鸡儆猴,以卫公未去赴会、蔑视大魏为由,使上将军公子卬率兵五万,于数日前突然侵卫!卫公诏令全国臣民殊死抗御,公子卬五万大军正在围攻卫国边城平阳!”
“奇怪!”田辟疆眉头微皱,似乎弄不明白,“卫公一向胆小如鼠,树叶掉落下来,他也要闪闪身子,唯恐飘到他的头上,伤及他的哪根毫发!前番孟津之会,魏罃大嗓门一吼,此人魂飞魄散,连酒爵也碰翻于地!可——”
齐威公面呈微笑,望着辟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田辟疆接道:“此番孟津之会,此公却是判若两人,非但不去赴会,且在大敌压境之时,竟然独自撑着,至今未向大国求救——”
辟疆话未落地,内臣走进:“启禀君上,卫国使臣孙机觐见!”
齐威公笑道:“疆儿,你这话说得早了点儿!”转对内臣,“宣卫使觐见!”
不一会儿,一身麻服的孙机迈着颤巍巍的步子走进殿中,叩拜于地:“卫使孙机叩见齐公。魏人悍然出兵,入犯卫境,卫公特使老朽转谕齐公,卫室君臣愿为天下大义,玉石俱焚!”说罢,从怀中掏出卫公书信,“此为卫公手书,敬呈齐公御览!”
内臣上前,接过书信,正欲呈上,齐威公摆手道:“读吧!”
内臣朗声读道:“魏罃恃强犯上,先借朝见周室之名戏弄天子于孟津;后又自立为王,挑衅天下诸侯于逢泽;今又兵犯吾境,屠吾臣民!是可忍,孰不可忍!卫室虽弱,志不可夺,卫室君臣决心以身殉义,与魏寇血战到底!大周子民卫室二十三世君姬速泣血以告!”
众臣听毕,无不肃声。齐威公沉吟有顷,抬头望向孙机:“孙相国为何身着麻衣?”
“回齐公的话,”孙机缓缓说道,“老朽长子孙操、次子孙安镇守卫国边城平阳,于四日前以身殉义!”
齐威公陡然一震:“平阳失守了?”
孙机声音低沉:“回齐公的话,平阳臣民誓死御敌,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久攻不克,恼羞成怒,在城破之后下令屠城,平阳两万臣民,包括妇孺,尽遭屠戗!”
齐威公震几怒道:“这个屠夫!”略顿一顿,恢复常态,“老相国旅途劳顿,暂回馆驿安歇几日如何?”
“谢齐公美意!”孙机拱手禀道,“卫国一片火海,老朽岂能独安?”再拜后起身,缓缓退出。
望着孙机颤巍巍的身影退出大殿,齐威公点了点头,缓缓站起来,朝孙机的背影深揖一礼,大声送出一句:“田因齐恭送孙老先生!”复坐下来,转对身边诸臣,“如此忠良,不愧是孙武子之后啊!”
田辟疆大是诧异:“什么?他——他是孙武子之后?”
齐威公点点头:“是的,他就是春秋兵家孙武子四世孙。唉,若说起来,他还是咱们齐国人哪!”扫一眼几案上卫成公的书信,借机教导太子,“疆儿,今日之事,你可有感悟?”
“儿臣有一事不明,望君父点拨!”
“说吧!”
“卫公此前唯唯诺诺,温如柔兔;今日却誓死不降,猛如斗鸡。前后变化之大,实令儿臣瞠目!”
齐威公点了点头:“方今乱世,大国争霸,小国图存。弱小的卫国正好夹在魏、赵、齐、楚四个大国之间,疆儿啊,如果你是卫公,应该如何?”
田辟疆沉思有顷:“不能逞强!”
“正是!”齐威公微微一笑,“别看姬速处处示弱,时时露怯,有一点你不得不服,二十年来,天下无时不起烽烟,弱卫却是国泰民安,并无一丝儿战祸!”
田辟疆急道:“可这次——”
“这正是寡人要对你说的,”齐威公摆手止住他,“卫公绝非等闲之辈,别看他在小事上唯唯诺诺,大事上从来断得分明。表层上看,魏罃称王,旨在改朝换代,颠覆周室,而卫公身为周室嫡亲,自然不能赴会。从深处看,魏罃视弱卫为盘中餐,早欲吞之。卫公看得明白,因而明尊魏室,暗亲赵、韩,更与寡人过往甚密。魏罃此番兴兵犯境,明为惩罚卫公,实为借机灭卫。卫公生死存亡系于一线,再不逞强,更待何时?”
田辟疆若有所悟:“儿臣明白了。只是卫公如此以卵击石,亦为不智!”
“不不不,”齐威公连连摇头,“卫公没有那么笨!他早就断定,寡人不会坐视不管,韩侯、赵侯亦不会袖手旁观。”
田辟疆大瞪两眼,无比惊讶:“此又为何?”
“因为利害!”齐威公缓缓说道,“自春秋以降,列国之间,无非是强者恃强争霸,弱者示弱图存。魏罃恃强称霸,诸侯尚能忍受,因为他无论如何闹腾,无非是一列侯,大家仍然在名义上平起平坐。魏罃称王,情势就不同了,因为此时他是以王者自居,凌驾于诸侯之上,随心所欲地安排天下。诸侯人人自危,必将群起攻之!”
田辟疆恍然有悟:“难怪卫公在信中只言天下大义,连一句求救的软话也没有!”
“这也还是表皮上的,”齐威公进一步开导他,“天下大义不过是虚名而已。方今天下,看重道义的人越来越少,人人唯重利害。此事的利害在于,泗上诸国,论富庶莫过于卫。换言之,卫国是一块肥肉,谁都想吃。魏罃他想一口独吞,怎么可能呢?”
田辟疆哪里想得这么多,听到此处,禁不住对公父的老辣赞叹有加,连连点头。
“疆儿啊,”齐威公嗟然叹道,“现在你该明白了吧,这个姬速,当是一个人精哪,只可惜他生在弱卫,真也难为了他!”
田辟疆由衷叹道:“儿臣长见识了!既然必须救卫,君父打算何时起兵?”
齐威公沉思有顷,缓缓说道:“依韩侯的脾气,韩人必于三日内起兵,赵侯也拖不过五日!疆儿,你且说说,寡人何时起兵为宜呢?”
“儿臣以为,既然卫公是个厉害角色,我们可以再缓几日出兵,让他尝一尝逞强是何滋味!”
齐威公轻轻摇头,转对田忌:“田爱卿!”
田忌应道:“微臣在!”
“寡人予你步卒五万,战车三百乘,明日出发,陈兵卫境!”
田忌多少有些诧异:“陈兵卫境?君上,我们此去,难道不解帝丘之围?”
齐威公微微笑道:“是解帝丘之围。不过,我们出兵,更多的是成全一下卫公的面子。若是不出寡人所料,帝丘之围,自有人解!”
二人皆是不解:“自有人解?谁?”
齐威公微微一笑:“去吧,到时自然就知道了!”
老相国孙机走到宫门外面,老家宰急迎上来,扶他登上轺车。
“主公,”老家宰轻声问道,“去哪儿?”
孙机朝前一指:“回帝丘!”
老家宰泣道:“主公,您——您总得歇息一晚哪!”
“唉,”孙机轻叹一声,缓缓闭上眼睛,“车上歇吧!”
平阳城头,残阳如血,片片废墟,无数烟柱。几处明火仍在燃烧,滚滚浓烟从西门洞里窜出。
一行十余褐衣人脚踏草鞋,神情阴郁,脚步匆匆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城门。四周静得出奇,一切皆已死寂。街道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惨状不忍目睹。四处流淌的污血多已凝固,紫红的血色在五月晚霞的映衬下越发紫红,森然可怖。
众褐衣人在尸体堆中穿行,没有一人说话,像是一群哑巴。打头的白须老者越走越慢,快到宗祠时,终于停下脚步,缓缓闭上眼睛,两滴老泪徐徐盈出,滑落下来。
这是一群闻讯赶来的墨者,白须老者正是墨家巨子随巢子。数日之前,他们在嵩山深处的墨家大院里突然听说魏人袭击卫国,迅即启程,及至赶到,却是迟了。魏人早已撤走,平阳成为一座死城。众墨者四散开去,搜寻生存者。不多一时,一个中年墨者疾步赶来:“禀报巨子,宗祠里有活人!”
白须老者陡然睁开眼睛:“快!”
随巢子与身边几人匆匆赶至宗祠,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整个宗祠全被焚毁,几处烟柱仍在冲天卷扬。院里陈列二百多具尸体,死状各异,左边角落里蜷缩两个抱成一团的焦尸,显然是两个孩子,场地偏右处,一溜儿躺着数十具年轻女尸,个个衣衫不整,全身赤裸,显然在被屠杀前遭到集体奸污。
就在她们的身边,一个手拿铜锣的老人跪在地上,正对着她们,像是一尊泥塑。没有哭泣,没有表情,也没有泪水。如血的残阳辉映在他那被刀刻过一般的额头上。
面对令人发指的兽行场面,所有墨者全都呆在那儿,一如眼前敲锣的老人。此时,莫说是愤怒,即使悲伤,也是多余的。白须老者长叹一声,再次闭上眼睛。有墨者捡起被强行扒掉并扔在一边的衣物,盖在她们的羞处。
中年墨者慢慢走向老人,小声喊道:“老丈!”
老人一动不动。中年墨者又喊一声,老人依然不动。中年墨者心头一惊,以为他也死了,伸手拭了下鼻息,仍有呼吸,这才放下心来,从腰中拿出水囊,递予老人:“老丈,喝口水吧!”
对他的善意,老人似是没有听见,也似没有看见。中年墨者正自不知如何是好,老人突然动了一下,缓缓站起,拿起铜锣,猛力敲了一下,张口喊话。然而,老人的嘴唇早已干裂,嗓子完全沙哑,只见唇舌在动,却无声音发出,就如被人割去舌头一般。
老人对眼前的褐衣人视而不见,敲着锣,喊着话,迈着僵直的步子,缓步走向宗祠大门。众墨者面面相觑,一个年轻一点的轻声问中年墨者:“大师兄,听出他喊什么了吗?”
中年墨者摇摇头,目光转向随巢子。
随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