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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依依不舍,送至官道,望着他渐去渐远,成为一个黑点。
公子华寻苏子未果,惠文公倒是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无论如何,苏秦没有死于自己之手,惠文公在感觉上好多了。这就好比吝啬鬼遇到一只价值连城的宝器,得知自己无法得到,宁愿毁之也不愿他人染指。但要自己亲手毁之,凭他如何也不忍下手。反过来说,若是宝器自行碰毁了,心里虽有惋惜,毕竟会好过许多。
惺惺惜惺惺。在惠文公的心里,眼下真也只有惋惜了。公子华走后,惠文公顺手拿过苏秦的裘衣反复验看,眼前竟浮出失去裘衣、衣着单薄的苏秦如何身无分文地行走在冰天雪地里,如何啃雪为食,如何艰辛跋涉,如何晕厥,如何滚落于沟壑,又如何被积雪掩埋等一系列场景,心里一揪,潸然泪出。
一连几日,惠文公心里压了这事儿,茶饭不香。鬼谷诸子中,庞涓死心于魏,张仪矢志于楚,孙膑成为废人,唯有苏秦是可用之才,且又躬身送货上门,若是真就这样死了,岂不——
想到此处,惠文公心里又是一揪。
不用苏秦,真的就对吗?若用苏秦,真的就错了吗?惠文公复坐下来,进入冥思。
说实在的,几个月来,苏秦已经让他不知冥思多少次了,可——真是难啊,身边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竹远不可说,公孙衍不可说,樗里疾不可说,小华不可说,所有臣子皆不可说,即使终日守在身边的内臣,也不可说。
唯一可说的,就是先君了。
想到此处,惠文公起身,与内臣一道躬身怡情殿,见过老内宰,让他守住大门,自己独坐于先君榻前,再入冥思。
不知过有多久,惠文公心底如有一道亮光划过。苏子之才,今日不可用,明日必可用。帝策明不可行,暗却可行。自己既已通过论政坛消去负面影响,为何不能退却一步,以尊士为名留他于宫中,派他一个闲职,明不用,暗用,只俟时机成熟,再由暗转明,与他牵手,共成大业?
想到此处,惠文公心中陡地打个惊愣。是的,似苏子这般大才,当是千古之遇。几年来自己苦苦寻觅,苦苦守候,为的不就是他吗?他来了,他也展示了才华,可——
再细想想,几个月来,苏秦没有不到的地方。苏秦初来乍到,若要面君,首要论政,若要论政,就必须谈论天下。苏秦所谈,亦为列国士子所谈,只是苏秦看得更高,望得更远而已。一切都怪自己,是自己心中有鬼。
惠文公越想越是追悔,起身下榻,走至孝公灵前,跪下祈道:“君父,驷儿无能,错过一个大才。苏子……苏子此去,此去……”
惠文公陡然顿住,又怔一时,嗖的一声起身,疾步走向房门,一把拉开,走至门外,冲内臣叫道:“快,召上大夫觐见!”
樗里疾见宫人催得惶急,不知发生何事,匆匆赶往宫中,早有内臣迎着,引他径去御书房。见过君臣之礼,樗里疾落席时,方才注意到公子华也在侍坐。观他神情,似也刚到。
惠文公扫射二人一眼,缓缓说道:“两位爱卿,寡人急召你们来,仍为苏秦一事。”
樗里疾暗吃一惊,以为是二人所谋已为君上所知,急望公子华,见他也在大瞪两眼看过来,知他也是不明所以,急忙回望惠文公,假作不知,问道:“苏子怎么了?”
“唉,”惠文公望向樗里疾,轻叹一声,“樗里爱卿,寡人听闻苏子尽卖车马,典当衣裳,徒步离开咸阳,心中甚是愧疚。今日思之,苏子所论虽说空泛,但也算是人才。苏子离去之时,衣裳单薄,身无分文,又值风雪交加,天寒地冻,安危必不自保。寡人听闻细情,特使小华追之,欲请他回来,予他一份事做。谁想,小华他们一路寻至函谷关,竟是未能寻到。”
樗里疾两眼眨也不眨地凝视惠文公,心中却在打鼓。
略顿一下,惠文公继续说道:“樗里爱卿,寡人推断,苏子处境,眼下唯有两种可能,一是苏子已因饥寒交迫而冻毙荒野,二是苏子大难不死,获救脱险。寡人特请爱卿来,是想让爱卿访查此事。若是苏子脱险,爱卿务必请他再回咸阳,寡人必降阶以迎,躬身谢罪,量才录用。若是苏子冻毙荒野,则是寡人之错。爱卿可将苏子尸骨运抵咸阳,寡人亲为祭奠,以国士之礼隆重送葬,并至太庙铭记大过一次,以示警惩!”
樗里疾起身,叩拜于地:“微臣代苏子叩谢君上隆恩!”
惠文公转向公子华:“小华,你准备一下,马上赶赴大梁,设法让孙膑得知真相。若是能将孙膑偷渡至秦,寡人记你大功!”
“臣弟遵旨!”
几日之后,樗里疾经过一番“访查”,终于在里正的引领下赶赴小秦村,径至独臂汉子门外。听到声响,老丈与独臂汉子急迎出来,见里正领着一个官人候立于外。老丈不知是何人,急朝里正打揖,里正道:“朝中上大夫樗里大人有话问你。”
听到是上大夫,老丈与独臂汉子急忙叩拜于地:“草民叩见上大夫大人!”
樗里疾上前扶起老丈,朝他打一揖道:“老人家,听闻你家在大年夜里救活一人,可有此事?”
老丈回揖道:“回禀大人,确有此事。”
“所救何人?”
“姓苏名秦,东周人氏。”
“他……人呢?”
“已走数日。若是不出差错,此时早过函谷关,该到渑池了。”
“哦?”樗里疾现出失望之色,再次问道,“此人可曾留下什么?”
老丈摇头。
独臂汉子朗声接道:“苏官人留下话说,三年之后,他会再来小秦村。”
“哦?”樗里疾转向独臂汉子,急问,“他为何再来?”
独臂汉子颇为自豪:“迎接草民小囡。”
“迎接小囡?”樗里疾似不明白,抬头问道,“你家的小囡呢?”
独臂汉子朝院中大声叫道:“小囡,你出来一下!”
秋果应声而出,伏在门框上,睁大两眼,怯怯地望着这群生人,见众人都在望她,脸上一红,迅即隐身门后。
樗里疾见是一个孩子,思忖有顷,转向独臂汉子:“他为何要来迎接你家小囡?”
“回大人的话,”独臂汉子指着在门口若隐若现的秋果,“苏官人两次遇难,皆为小囡所救。阿大说,小囡与苏官人命中有缘,欲将小囡许配于他,苏官人见小囡年纪尚小,说是推迟三年,再来迎娶。”
樗里疾愣怔有顷,哈哈笑道:“好好好,本府恭贺你,也恭贺你家小囡了!三年之后,苏子前来迎娶之时,莫忘告诉本府一声,让本府也来喝碗喜酒!”
独臂汉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人此话当真?”
“本府说话,自然当真!”樗里疾将秋果又看一阵,见她真还眉清目秀,甚是可人,心里一动,手指秋果对独臂汉子道,“本府欲让秋果前去乐坊习练几年,待苏子三年过后迎娶之时,也好知书识礼,配得上苏子。”
“好好好。”独臂汉子不无激动地拉上秋果磕头谢恩。
樗里疾转对里正吩咐道:“此户村民义救落难之人,当获彰显,着晋爵两级,赏金三十。你可具表奏报,直接呈送本府,由本府转呈君上御批。这位姑娘,直送乐坊!”
里正揖道:“下官遵命!”
苏家院子的织布机房里,小喜儿正在织布机上埋头织布,院中传来说笑声。
小喜儿听出是两个妯娌,大嫂和苏代妻。时值午后,天气晴好,她们正在院中挑选蚕茧。小喜儿抬头望去,见大嫂正在抚摸苏代妻隆起的肚皮,不无惊乍地笑道:“三妹子,瞧这样子,这一回准是官人。”
苏代妻心里美滋滋的,口中笑问:“请问大嫂,咋能看出是官人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大嫂笑道,“若是生官人,见前不见后。瞧妹子这肚皮,见前不见后,必是官人哩。”
“啥叫见前不见后?”苏代妻大瞪两眼。
“就是只能从前面看,若是从后面看,就跟寻常人一样,看不出怀有身孕。妹子就要生了,腰板子仍是直的,还能不是官人?”
“谢大嫂金言了。”
小喜儿听着这话,心里就如刀割一般。想到自己在娘家时嫁不出去,好不容易嫁个郎君,为人妇已过六载,迄今仍是处子之身,由不得伤悲起来,停下梭子,将头埋在织布机上,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在机上一下接一下地抽泣。
大嫂听不到织布机响,朝机房里瞧一眼,见小喜儿正在伤心,忙站起来,走进屋里。苏代家的见了,也挺起肚子跟过来。小喜儿见二人过来,急急忙忙地拿起梭子。
大嫂看小喜儿一眼:“二妹子,歇会儿吧。”
小喜儿抬起头来,和泪挤出一笑。
大嫂轻叹一声:“瞧二妹子脸上的两道痕子,怕是又想你家官人哩。”
小喜儿的泪水立时又流下来,低头不语。
苏代家的安慰道:“二嫂,晨起时妹子听到椿树上有喜雀在叫,想是二哥快回来了。”
“我说二妹子呀,”大嫂笑道,“你在这儿织啥布哩?二弟连地都卖了,肯定是豁出去了。人哪,一旦豁出去,没准儿真能成事!前几日嫂子去伊里赶集,路上偏巧遇上司农大人巡视。司农大人在前面走,几十个人跟在身后,连附近有鼻子有脸的人也靠不上边儿。里正平日里有多神气,可那日跟在后头,单是那腰弯的,就跟一张弓似的。”顿了下,“啧啧啧,人家司农大人那个气势,嫂子这阵儿想起来,心里头也是——”
苏代妻接道:“要是二哥真能当个大夫什么的,二嫂可就苦尽甘来了。”
“是啊是啊,”大嫂接道,“二妹子,二弟若是当官,说不准比司农大人还要威风些呢。那时候,嗬,二弟归乡,高头大马,青铜轺车,前呼后拥,金子一堆接一堆,天哪!二妹子,那时候你不能只顾高兴,忘记咱们是亲妯娌呢!”
两人一唱一和,逗得小喜儿破涕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