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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代无奈,只好点头。
“好,”苏虎吁出一气,“既然你们兄弟三人均不反对,这事儿就算定下,为父明日即去里正处,让他更换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时节,分家析产,并不耽搁农时。”
三人皆道:“听从阿爹处置。”
苏虎呵呵笑道:“好好好,这事儿既已定下,就可开席了!”朝外叫道,“天顺儿,地顺儿,开席喽!”
早就候在门外的两个顺儿不及应声,人已蹿进厅中,急不可待地将手伸向几案。按照周室礼节,男丁在正堂吃饭,苏姚氏则领几个媳妇及孙女在偏房吃。酒过数巡,苏代见苏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见苏秦径往茅房走去。
苏代站在椿树下面候有一时,见苏秦走出茅房,叫住他道:“二哥,阿爹知你不想种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点头呢?”
“唉,”苏秦轻叹一声,“都是二哥不好,害阿爹、娘,还有哥和小弟你,为我操心!此番回来,二哥啥都不为,只想看看你们。二哥不孝,无法照料双亲,家中诸事,还望小弟费心了!”
苏秦说完,朝苏代深鞠一躬。
“二哥,”苏代心头一怔,“听你话音,难道还要出去?”
苏秦点头。
“几时走?”
“既然回来了,就打算暂住几日。”
“这敢情好!”苏代笑道,“二哥一走几年,别的不说,想煞小弟了!不瞒二哥,你走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种地,满脑子尽是达官贵人,早晚听到车马响,就有点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前几年你在家时一样!”
苏秦笑笑,拍拍苏代的肩膀:“是一样,也不一样!”
“嗯,”苏代点头道,“听二哥说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二哥,你且说说,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还有,你的结巴是怎么治好的?”
苏秦不想多说,指指屋子:“还是屋里去吧,阿爹等着喝酒呢!”
苏代笑笑,跟苏秦回到厅中。
这日苏虎极是高兴,不停喝酒,苏厉兄弟三人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时分,苏虎、苏厉支撑不住,先回房中睡了。
夜色渐深,苏代仍在陪苏秦喝酒。苏代妻在门外大声咳嗽几下,苏代听得明白,知道妻子的意思,笑对苏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刚回来,想必累了,这先回房歇着。我们兄弟有酒明日喝,有话明日说。”
苏秦干笑一下,对苏代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想些事儿。”
苏代知道苏秦不愿回房,随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几年,真把二嫂想坏了。有啥事儿以后再想,二嫂正在房中候你呢!”
苏秦没有睬他,端起酒碗,扬脖喝下。
苏代以为二哥是抹不开面子,遂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这先回房去了。”
苏秦点点头,拱手别过。
苏代走出大堂,与其妻回到他们两口子的独门小院。苏秦走这几年,苏家大院不断添丁加口,苏虎绕主房增设两进小院,一进是苏秦家的,另一进让苏代家住了。苏厉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苏秦走前已设小院。苏虎、苏姚氏则与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住在主房。
苏秦隐隐听到关房门声,再后是门闩的“哗啦”声,再后就悄无声息了。
夜越来越深。
苏秦又喝一时,周身燥热,起身走至院中,在大椿树下并膝坐下,闭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气袭人。苏秦一来腹中有酒,二来在谷中练就功夫,竟也不觉得寒。
整个院落里,唯有苏秦房中的灯光依然闪亮。苏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旧一动不动,并膝端坐。不知过有多久,苏秦听到一扇门“吱呀”一声开启,不一会儿,一人缓缓走出,在他身边坐下。
苏秦不用睁眼就已知道,是娘来了。
苏姚氏陪他坐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秦儿,外头冷,你坐这里会受寒的,榻上歇去。”
苏秦睁开眼睛,望娘一眼,没有说话。
“唉,”苏姚氏轻叹一声,“秦儿,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妇,她也苦啊!”
苏秦再也忍受不住,将头扎进苏姚氏怀中,哽咽道:“娘——”
苏姚氏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苏秦的小院子里,朱小喜儿呆呆地站在门内阴影里,望着相拥而泣的娘儿俩,泪水夺眶而出。有顷,她返身走进屋中,两只泪眼久久地凝视她早已铺好的双人被褥。榻上是三床崭新的缎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时亲手绣下的鸳鸯图。自成亲那夜苏秦出走,她再未用过,保存至今。
站有一会儿,小喜儿牙关一咬,拿袖子抹去泪水,从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两床旧被子,又从床榻下面拉出一条硬席,靠墙角摊好,在上面铺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用另一床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油灯的余晖斜照在她盖了六年的旧被子上,被子随着她的不断抽泣而阵阵抖动。
苏秦回到房中时,小喜儿已睡熟了。苏秦望她一会儿,轻叹一声,从榻上取过一床新被子,盖在小喜儿身上,自己也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苏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赶往里正家里。苏秦喝过苏姚氏煮的两碗稀粥,回到房中打开包裹,挑出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朝院门走去。
刚到门口,苏厉打外面回来,见他这副样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苏秦点头。
“是去王城?”
“嗯。”
苏厉将手伸进袖中,摸有一时,拿出一袋布币,塞给苏秦。苏秦怔了下,正欲推还给他,见他又是憨厚一笑,转身进院去了。
苏秦细看这袋布币,见它们铮铮闪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多少时日了。苏秦心里一酸,朝苏厉的背影轻叹一声,将钱袋纳入袖中,袖手走向村外。
这日天气晴好,也无北风,洛阳王城里天高云淡,阳光和暖,街人只好脱下刚刚穿上的棉衣,好忙活营生。
苏秦像六年前一样走在大街上,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就如没有任何改变的轩里村一样,洛阳的街道依旧,但较六年前更加冷清。路过那家他曾扛过粮包的粮铺时,苏秦顿住步子,看到铺面依旧,掌柜却是换了。苏秦本想进去看看,瞥到新掌柜面目不善,也就作罢。
苏秦信步走至贵人居,来到张仪租住的那个院子,却见门口长满齐膝深的蒿草,都已枯黄。门上落着铜锁,细看那锁,竟也锈迹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没有开过。苏秦感念房东留他一宿之恩,寻至房东家拜望,竟也无人。打探邻居,方知房东已于三年前得疾病谢世了。
想到时过境迁,世事无常,苏秦不禁长叹一声,离开贵人居,向王宫走去。
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觐见天子。在山中时,苏秦一度想过振兴周室,借周天子旗号一统乱势,使天下复归周初礼制。游过齐、赵之后,这一想法不翼而飞。此番拜见,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师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这个饱受打击的父亲。
周宫正门处,落叶遍地,两扇深红色的大门洞开,大门两侧各站两名甲士。远远望去,四甲士全身披挂,持戟挺立,颇有威仪。走至近旁,苏秦这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异,有两个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耷搭,似在打瞌睡。另外两个虽未拄戟,却也是一身懒散,百无聊赖。苏秦注意到,他们个个年过四旬,毫无疑问,都是老兵油子了。
苏秦一直走到门口,四甲士仍旧动也未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苏秦不敢硬闯进去,只好顿住步子,咳嗽一声,揖道:“周人苏秦求见大周天子陛下,烦请军士通报!”
四人这才打个愣怔,醒过神来,抖起精神,将戟横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苏秦。苏秦再揖一礼,递上拜帖,朗声重复:“周人苏秦求见大周天子陛下,烦请军士通报。”
一名甲士接过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身布衣,既无车乘,又无仆从,顿时起了小之心不还礼不说,还把眼睛一横,大声问道:“你是周人,家住哪儿?”
苏秦再揖:“伊洛之东,轩里。”
“是轩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过,都是隶农,一窝子打牛屁股的!”
众甲士哈哈大笑起来。
苏秦正自愠怒,头前说话的甲士走过来,用鼻子嗅嗅苏秦的衣冠,点头道:“嗯,你说的是,这人身上真还有股牛屎味儿!”
几个甲士越发笑得开心。
苏秦万未料到会在此地遭人抢白,顿时怔了。
一个甲士见他不走,猛将眼睛一瞪,大声喝道:“你还不走,想吃肉栗子么?”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傻在那儿。那甲士猛一跺脚,又将戟头连连捣在地上:“你个臭牛屁股,还不快滚!”
苏秦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仓皇离去,身后传来那群甲士更加开心的哄笑声,再后是一句“哼,一个抠牛屁眼的也想朝见天子,大周天子虽说落势,也是这么好见的吗?”
苏秦又羞又愤,一路逃过两条街道,放缓步子,越想越是气恼。与此同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自卑感也被这番羞辱释放出来。苏秦摘下头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时,又将自己身上的衣着打量一番,长叹一声,自语道:“唉,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这般出身,若无衣冠,连门也进不去。”
正自忖思,苏秦一眼瞥到远处有家门面考究的裁缝店,心头一动,径走过去。
此店装修考究,门面奢华,店中挂满各式精工制作的冠带、鞋袜、服饰等,另有许多面料、皮毛等,色彩艳丽,质量上乘,门额上更写着“王城第一剪”五个金字。看得出来,门面生意并不好。洛阳王气已失,百业凋落,富贵人家越来越少,此店也就门可罗雀了。
听到脚步声,店中伙计迎出来,但在瞥见苏秦衣着后,旋即扭身进屋。见苏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