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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鱼是第二波。
他记下的是自己派出狙击者的一举一动。
——这次狙击就算不成功,可是只要他得悉他的手上的人之特性和表现,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更大的成功了。
梁何和孙鱼,都负责暗杀朱小腰,但两人的方式都显然不同。
但又很类似。
两人都注重记录:记下一切重要的资料。
——因为他们都相信,任何人,只要具备了他详细的记录,就没有他们对付不了的人。
他们都觉得自己手上至少有三种文件是不能给人看的。
——任何人都不能看。
包括他们的妻儿、儿子、来信——除非是亲自授意。
那是自己的日志。
——日记记录着自己的心事和想法,还有许多只为己知的事,当然不能公诸于众了。
另外就是情书。
——情信只写给情人看,别人读了只觉肉麻。正如自渎,可以自行欢快登仙,但决不能公诸“同好”,否则无非等同卖弄核突。
还有就是他们的“记录”:
——那绝对是“武林秘辛”,他们不一定只记载这人的武功、性情、家世、背景、师承、武器,有时候,可能把对方做爱时用什么角度和姿势进行,一个月行房若干次,有什么癖好,也一一记录在案。
那是别人的隐私。
也是他们自己的兴味。
他们就是这样子的人。
——只不过,梁何看来十分严肃,孙鱼脸上常带笑容。
梁何认为:严肃使人信任自己,而且也造成属下认真的态度。
孙鱼则觉得笑才是天下最可怕的武器。
——天下英雄、世间好汉,败于笑容中的比败在拳头下的,多出不知若干倍!
梁何负责上一次“小作为坊”的狙袭行动。
孙鱼则指挥这一回“万宝阁”的狙杀计划。
两人都注重记录。
重视资料。
——可是重视和记录的文式却不大一样。
四十、民机
朱小腰跟唐室牛冲上了“万宝阁”,那儿尽是骨灰瓮——原本,孙鱼拟在那儿配合上下夹攻,却没料朱、唐二人,并不夺路而逃,反而攻上阁里,“万宝阁”亦只有攻袭的布署,却无防守的准备。
所以,朱小腰反而能缓上一口气。
可是,唐宝牛已失去了章法。
他受伤不轻。
血流如注。
但他仍是为朱小腰冲锋、陷阵、掩护、杀敌,还一面大叫道:“朱姑娘,你走,你快走……让我一个人来对付他们好了。”
朱小腰见到他淌的血,已足可盛满一个大汤碗了吧?心就乱了,低声叱道:“住嘴!”
唐宝牛拳打脚踢,又把三名敌人挥出窗外、阁外和楼下去,一面大喊:“朱姑娘……
你走吧,不要……理会我,我自会记住你的……”
朱小腰忍无可忍,粉脸一寒,刚把两名来袭的放倒,趁隙反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
“啪”的一响,唐宝牛怔怔地摸着他那张大脸,仿佛这么多个伤口里就是这一记伤得最重最深。
“婆婆妈妈的算什么!?”朱小腰一对水袖,正化解七八道来袭,而且每一道来袭都作出了反攻:只要是送上门来的敌人,无论她如何双拳力敌数十手,不管怎样筋疲力尽,她都不忘予敌人致命和要命的反击:“死就死,大呼小叫做什么!?”
唐宝牛讪讪然地摸着脸上热辣辣之处(其实整张脸都已烧热了),结结巴巴也巴巴结结地道:“我……我只是……因为……”
“还不打!”朱小腰又为他放倒了一个挺刀攻进的敌人,怨叱道:“想死吗?”
就在这时,东南西北一齐掩扑上九名敌人,九个人,九种武器,九种不同的派别,九人一齐出手,攻向唐宝牛。
唐宝牛负伤已重。
这显然是最弱的一环:唐宝牛一死,朱小腰就孤立了,而且,战志必溃。
所以他们全意先打集中全力,攻杀唐宝牛再说。
朱小腰要维护他,要比保护自己更难得多了。其中最大的难处是:尽管唐宝牛伤重,但仍一味顾着护她,而忘了自己。
——保护一个这样老是保护着别人的人是一件很难以保护的事。
这九人一起出手,分别有雁荡派的剑法、昆仑派的刀法、少林派的棍法、峨嵋派的子母锁喉钩法、括苍派的判官笔法、点苍派的沉沙戟法、澜沧江的鳄鱼锄法、怒江的火滚鞭法、还有紫金山的水火流星,简直无法抵挡——就算武功再高,也无法一一、同时、尽数抵挡。
除了——
这颗:
及时
飞
来
的
石头!
这一颗石头,很小,是一颗小石头。
一颗小小小小小小小小的石子。
一粒石头,却不知怎的,把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九名不同流派不同兵器不同身法不同身手不同招式不同年纪不同地位也不同方位的高手,一齐打倒!
每个人都兵器脱手!
每个人着的都是不同的穴道!
每个人中了一记之后都倒了下来,一时三刻竟都站不起来。
相同的是:
他们都只是麻痹,给石子击中的部分一时失去了运作的能力。
都没有死。
甚至也没有伤。
他们着的都是石子。
同一粒石子。
发射(只一枚)石子的当然是同一只手。
同一个人。
他当然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一上楼来,就伸了一个懒腰,掩嘴打了个不深不浅的呵欠。
他年轻得来有点沧桑。
他的眼睛仍十分明亮,但发已略见稀疏了。
——人生风雨如晦,使人发落如雨。
——伤情令人早生华发。
但他始终还是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神定气足,也气定神闲,这些年来的餐风饮露,披星戴月,跋涉颠沛,流浪逃亡,他却似点尘不染、片泥不沾。
他还是那么予人光明的感觉。
看到他,仿佛就会令人可以坚信一些人早已不敢相信的了,例如:
人与人之间是应该讲义气的。
人是应该相信人的。
人好运气也会好。
好人有好报。
——这些本来“理所当然”的信念,在人逢乱世、豺狼当道之际,几乎每一句都成为一个讽刺,一个反嘲。
人民本来是相信这些的,可是连朝廷天子都视百姓为刍狗,鱼肉良民,还有什么可信的?万民本来是相信有这回事的,可惜天意弄人,偏是伤天害理的人福寿双全,为国为民的人死无全尸,他们到头来只认为这些简浅的话只不过是他们所弄不懂的机锋了。
幸好还有王小石。
王小石每次出现,总予人信心。
给人重新有了信念。
因为他原则从来不变。
他不主动伤人。
他不害人。
他总是尽量也尽力地去帮人。
他每次出现仿佛都在告诉了别人:“这江湖仍是可以行侠的。善恶到头仍然终有根的。请相信自己有替世间激浊扬清、主持正义的力量吧!”
他宗旨不变。
因为他是王小石。
四十一、闻机
他一出现,阁楼里的人有一半都认得他。
——尽管“金风细雨楼”近年来人事变换极度地巨,但至少仍有一半以上的子弟当年曾也是王小石的部属。
事隔四年,许多人和事,都变了迁,走了样。
可不是吗?自当年王小石在黄鹤楼巧遇白愁飞和温柔及雷纯,闯荡半年后入京,巧逢苏梦枕遇袭、协力跟“六分半堂”大拼数场,直至“三合楼”荡平关七、雷损命丧“红樱”的“跨海飞天堂”,三年内“金风细雨楼”在京城武林中一枝独秀,无与匹比,王小石坐镇“风雨楼”,也十分如意称心;他胸怀豁达,眼光过人,因而也栽培出不少新秀后进。不过,他愈渐发觉楼子里权争益重,为了不欲与白愁飞势成水火,他甘心退身于金石坊卖字画、医跌打,这样过了一年,直至蔡京,傅相要他刺杀诸葛小花。半年后,他藉行刺诸葛之名却杀了傅宗书,一口气逃亡逃了三年余。这下回到京师,为报师仇杀了元十三限,又过了半年,从初渡汉水,到而今二入京华,因念当日苏大哥在“象牙玉塔”提携之情,自组“象鼻塔”,转眼间已八载寒暑了。
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八年,已足够使一个人成长、成熟、甚至失败或成功。
八年,已大可将一个为嘻嘻哈哈而活着的人而变成一个怨怨艾艾而活下去的人。八年,亦足以把一个要轰轰烈烈做大事的人化为一个营营苟苟求生存的人。当然,八年也可把轻浮的理想变成落实的力量,更可以把空泛的希望转作实践的力行。岁月是只主掌变化,不理好坏的。
这一天,是有阳光的。
这一日,京华的柳儿巷依然有花香。
这时分,也是日落未落夕暮未暮的时候……
王小石他出现了。
他上了“万宝阁”,先以一颗石子为他开了路——
他以一种不肯老、不肯妥协、不肯变坏(但绝对愿意成熟、愿意改良、愿意变好)
的心情上了“万宝阁”——
面对这一群有一半曾是自己部属的杀手。
大部分狙杀者——不管是跟过王小石的,还是没跟从过王小石的,见过王小石的,或只听过王小石名字的(就算是新加入的党羽,没参与王小石四年多前在“金风细雨楼”
的豪情腾概,叱咤得意,也必闻机于他的一颗石子格杀权相傅宗书的事件),绝大部分的弟子,都不愿跟王小石交手。
一是因为他们都知道:王小石是高手。
——谁都要命。
——跟一流好手动手的结果,通常都没有好下场和难以保命。
二是因为他们大都佩服王小石。
——好汉是佩服英雄的。
——所谓惺惺惜惺惺,英雄服英雄,作为一条好汉,通常最大的遗憾,只有三项:
只怕空负大志怀才不遇,只恐没有红颜知己,只恨少了个(些)可以迫出自己灿亮星火的战友、同僚、贵人!
——王小石是条好汉,大家多已闻机而悉,要不然,他也不会一入京,还未识“金风细雨楼”楼主苏公子,就为他荡平“破板门”决战“苦水铺”,还最终一并打垮了半爿“六分半堂”!
王小石若不是个人物,就不会在“金风细雨楼”身为三当家、任重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