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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便让虞喜速速引那商贾来,果然是一身皂衣,内穿文绣的贾孟,他刚进门,就趋行跪倒在赵无恤面前,哭的稀里哗啦的:“君子,小人在市井听到流言,说泮宫中有私斗发生,我家君子还受了伤,不知有无大碍?”
无恤嘿然:“你们这些商贾,消息倒是灵通得很,昨日才发生的事情,今晨就打探清楚了,放心吧,吾堂弟自有福禄,只是受了轻伤,方才已经醒来,能食粥一碗,再休息几日便可以痊愈。”
“大善,小人这就放心了。”贾孟举起袖口作擦泪状,让人分不清真假。
言归正传,他又弓着腰行礼道:“小人今日失礼来叨扰君子,却是因为上次那事,小人得知消息,郑国行商已经带着掳自鲁国的陶工,以及织工等数十人,来到新绛,将于今日朝食后于人市叫卖,故前来告知君子,不知道君子还要不要去……”
赵无恤微微皱眉,理论上,他现在已经被禁足了,应该低调地回封地闭门思过才对,这才第二天,就公然违禁前去人市,有些不妥。不过如果错过这个村,大概就没这个店了,晋国的好陶匠都被范氏控制,想扒拉下几个来可不容易。
于是他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去,当然去!”
不过,得换一身行头再去,既然不能招摇过市,他低调点,悄悄去,做完交易后又悄悄离开,不就行了。
半刻之后,虞喜穿着一身厚实的国人行装,佩短剑,带头在前。他身后跟着两名皂衣男子,那个中年人,正是温地商人贾孟,而那年轻的,不是赵无恤,还能是谁?
在赵无恤想来,虽然微服前往张氏府邸登门拜访不可取,但微服去人市,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反正新绛里认识自己的,也就泮宫少年们,他们这会大概已经被祖父、父亲揍了一顿,关在家里,所以无恤可以肆无忌惮地穿上虞喜的一些简陋衣物,装扮成他的皂隶小厮。
一路上,虞喜不时心虚地偏头回来,这主从之间掉了个个,位置也换了,让他很不自在。
“喜,把头转过去,别老回头看我。”
从偏院出侧门,其中要经过一处园囿,这边也有不少早起清扫的竖寺女婢,无恤只能垂着首,小心不让人认出。
前面的虞喜却失声喊道:“不好,前面有人过来了,好像是……”
“是少君的步舆,快,躲到那个假山背后!”赵无恤心中哀叹,怎么好巧不巧刚好碰上了,自己难得微服一次,要不要这么刺激。
三人匆匆匿藏,等待少君魏姬的舆驾经过。
步舆由四个健壮的隶妾抬着,一身金红色深衣,尽显雍容之态的魏姬闭眼坐在上面,后边还跟几名或为她举着坠地裙角,或抬着羽毛摇扇、或捧着漆器铜壶的女婢,这就是卿士夫人出行的仪仗了。
经过假山时,魏姬似乎察觉了什么,疑惑地回头瞧了一眼。
假山后的无恤连忙屏住了呼吸,等一行人远去,才敢探出头来窥视,瞧她们所去的方向,正是赵广德所在的偏院。
小宗子弟在自家照应下却受了伤,于情于理,魏姬都要去探望慰问一番,届时,就能发现赵无恤不在。
“君子,现在怎么办,回去么?”
赵无恤沉吟了片刻后,咬了咬牙:“要做就做到底,不管了!吾等速速前往城南要紧。”
反正不管怎么做,他和魏姬之间是左右看对方不顺眼,既然对方不再敢像以前那样对他任意惩处,那还怕她作甚。
接下来的路程,总算是有惊无险,三人持桑木门牌,顺利通过了侧门。
谁知刚露头,就又撞上了一个熟人。
“赵子,你果然是从这儿出来!”
“乐子,你怎么在这里?”
赵无恤定睛一看,却是乐符离,他今天也换下了深衣广袖,穿了一身皂隶的短衣短褐,猫在角落里。看见赵无恤和虞喜等人出来,便连忙上前,满脸亢奋地就要继续喊。
他们这一对话,已经吸引了侧门处赵氏族兵的注意力,赵无恤眼疾手快,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巴,拉到墙角,质问道:“你这是作甚!?”
乐符离打量着赵无恤的装扮,得意洋洋地说道:“赵子作甚,我便作甚!”
半月前的南北市一行,乐符离也在场,对赵无恤要买陶工一事,他十分好奇。虽然昨天才被禁足,可一向胆大的他却打扮成皂隶溜了出来,而赵无恤居然还真被他逮了个正着。
赵无恤啧啧称奇,这乐符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聪慧,居然能猜到自己的行踪。
他一问之下,乐符离才说出了缘由:“其实都是张子料就的,他说观君子的脾性,要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舍弃,但君子又不是个没顾虑的人,忌惮禁令,所以八成会微服出行,让我一早就在这后门等待,必有所获。”
真是料事如神啊,不过赵无恤越听越不对:“等等,吾等不是被禁足,不让走亲访友么?为何你还敢去见张子?”
“我们两家府邸相近,就隔着一堵墙,昨天不巧,那堵墙刚好塌了一半,我与张子各自站在自家庭院里说话,谁管得着?”
赵无恤无语了:“那张子呢?为何不见他踪影,乐子没有约他前来?”
乐符离奇怪地看着赵无恤一眼:“这就得怪君子了。”
“怪我?为何?”
“君子昨日不是差人给张子送去了一件礼物么,张子说那东西极为有趣,今天要继续钻研一二,故让我独自前来,若有什么趣事,回去告知他一声便可……赵子,究竟是何物?能不能也送我一件?”
赵无恤心中一万头羊驼驼奔过,看来自己又做了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啊,这一来,就错过了一次和张孟谈相谈共处的好机会。
不过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他还得赶紧去市上办正事,何况世上的事情哪能事事如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此时,偏院的几名成邑骑从少年也已经从正门处出来了,与赵无恤等人汇合。于是赵乐二人便相互遮掩着脸,钻进了贾孟那辆带帷幕的马车车厢中,在数名骑从的扈卫下,往城南驶去。
……
第103章 囹圄隶妾
官署区在城东,而人市在城南,清晨街上行人不多,所以马车一路畅通无阻,行进了一刻钟后,突然道上行人逐渐稠密起来。
坐在外面驾车的虞喜伸头进来说道:“君子,已经到人市了!”
“这么快?”
赵无恤和乐符离下了马车,两人习惯性地要整理下深衣广袖的衣襟,想将挂在帛带上的玉组佩摆正,这才发觉自己穿的其实是皂隶短打,微微一愣后相视一笑。
赵无恤也不由感慨,自己半年前刚来到春秋,可是根本穿不惯深衣广袖的,现在却已经习以为常,这也说明,自己越来越融入这个时代了。
不过接下来看到的事情,让他又对自己这个判断产生了怀疑。
马车停在人市的里闾门前,之后的路段,车是挤不进去了。于是众人安步当车,走进了北六市里生意最好,同时也是名声最差、市容最脏乱的人市。
前世教科书上总说春秋是奴隶社会,来到这个时代后赵无恤才发现,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春秋的主要劳动力,还是自由身的国人和身份略低的野人,隶臣妾占的比重不是很大,而且干的多为家中杂务,或者百工之事。
但整个社会上,“奴隶”还是普遍存在的,只不过多数来源于战争俘虏、戎狄、逃人。至于那些因为井田制度崩溃,每年失去私地交不起税赋丘甲的农民,大多就地被卿大夫家族消化,变成了人身依附的农奴和氓隶,居于闾左。
贩卖奴隶历来是诸夏国际间的大宗贸易,在历次战争后,总会有数以千计的俘虏被带回过战胜国,变卖分配,此类事情史不绝书。甚至一些贵族都沦为奴隶过,比如昔日虞国的大夫百里奚,在亡国后就成了晋国陪嫁的滕奴。他还逃到楚国,又为圉牧,后来才被秦穆公五张羊皮赎回,举于牛口之下。
这种情况在晋楚弭兵之会后稍有收敛,但近来乱世再起,三年前吴国破楚,无数楚国人被俘,卖往北方,郑齐商贾贵族无不以购买楚地女奴为雅事,甚至引起了奴隶市价大跌。而齐鲁郑卫周之间也战火不断,今日你破我一城,掳人若干,明日我逼你盟誓,献百工隶妾若干。
那些两只脚的货物,通过这些渠道流入晋国,所以才造就了新绛人市的繁荣。
对于人市,晋国官府处于一种不提倡也不制止的状态,因为三军将佐贩卖俘虏也获利不少,尤其是中行氏,每年都能从白狄鲜虞、鼓、肥、无终等地获得大量奴婢。
赵无恤的生母,当时是不是也是以这种方式流落进赵氏的呢?他不得而知,但也因此对奴隶贸易,有了天生的厌恶感。
刚走进来,赵无恤就闻到了空气中的一股异味,汗水、鲜血,混合了隶奴囹圄(lingyu)外粪沟散发的恶臭。看着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唯一有双明亮眼睛的小奴将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赵无恤心中有些不忍,却只能叹一口气走开,他就算能救一个,却救不了全部,能救得了一家,却救不了全天下。也幸亏他们赵氏取消了殉葬制度,否则,每年还要有更多的奴隶被买去从死!
他们一行人低调从事,两位卿大夫之子穿着不惹人瞩目的皂隶衣物,而虞喜和诸位骑从少年一身国人武士打扮,隐隐看去,像是以商人贾孟为首的商队护卫。
贾孟在人市也有不少熟人,一路走过去,都有人打招呼,还有来询问他是否购买奴隶。
赵无恤特地问了问价钱,能干活下地的青壮劳力最贵,能生孩子的年轻女子其次。而那些看似无用的老人孩子最便宜,无恤猜测,老人被买去多半是用来殉葬的,而孩子,或是满足一些士大夫异样的爱好,或是阉割为寺人。
贾孟应酬地笑着一一回应,走了一会,他转过头来说道:“君子,那些郑国商人,就将在这里叫卖,看这时辰,应该已经到了……”
无恤微微点头,踏入人市的中心区域后,他发现这里和外围又不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