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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广龙极为宽宏大量地笑了。
两天后，刘广龙正在黑山堡大队革委会会议室组织会议。东山分队又有上千人敲锣打鼓地下山，送来一块更大更堂皇的横匾，上面写着八个大字：“开天辟地，造福百姓”；上面一行小字：“敬赠刘广龙主任”，下面一行小字：“东山分队全体百姓”。刘广龙带着全班人马走出来，面对浩浩荡荡的送匾人群，他指着钱爱孔说道：你怎么能组织这种劳民伤财的行动？钱爱孔扶了扶老奸巨滑的黄框眼镜，睁大眼说道：这件事我根本不知道。送匾的人群纷纷举手嚷道：这是我们自觉自愿的，刘主任一定要收下。接着，就有人领着人群振臂高呼起口号来：“向刘广龙主任致敬！”刘广龙回头看着革委会一班人马，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而后面对热烈的人群挥了挥手，静下场来，开始了讲话。
他很领袖地告诉大家，黑山堡革命委员会全体会议刚刚通过一项重要的决定，那就是在黑山堡大队全面开展“武死战、文死谏”运动，为建设一个红彤彤的黑山堡而奋斗。全场热烈掌声，钱爱孔走前两步，带领全场高呼口号。他喊“武死战”，全场便高呼“武死战”；他喊“文死谏”，全场便振臂高呼“文死谏”；他喊“红彤彤”，全场人便高呼“红彤彤”；反复多遍，震天动地。呼罢，全场响起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刘广龙频频招手，最后，他带领革命委员会全班人马回到会议室，欢呼的人群才逐渐离去。
刘广龙回到会议桌旁，气派格外豪迈。
他两手八字伸开，扶在厚重的大办公桌上，提出了又一项比较重大的决定：将赵明山、陈玉凤予以解放。赵明山到西山参加劳动，做一点适合他的工作。陈玉凤到东山参加劳动，做一点适合她做的工作。有人表示担心，怕他们搞翻案活动。刘广龙挥了一下可以拨云见日的手势，说道：我们这么强大的政权，还怕这一两个人吗？赵明山到了西山上，冯二苟你把他安排好，内紧外松，他是沙漠里的一条鱼，闹不到哪儿去。冯二苟连连点头。刘广龙又看着钱爱孔说：陈玉凤放到你东山上，你也同样方针，内紧外松，给她一个范围让她劳动工作，重新做人。前两天，陈玉凤在西山的老家大陈村都给我送了匾，你们想想，她的大本营百姓都觉悟了，现在把她连根剜掉放到你们东山，一样是沙漠里的鱼，翻不起浪来。钱爱孔也点头称是。
刘广龙被这两项解放铺垫得更加伟大了。
他说：我革命造反的时候，赵明山镇压我。我攻打西山的时候，陈玉凤要活捉我。现在镇压我的人被我镇压了，要活捉我的人被我活捉了，可我还敢解放他们，说明什么？有人说：说明您的胸怀。刘广龙笑着摆了摆手，而后指着围坐的一班人说道：说明有这班人拥护我，又有黑山堡百姓拥护我们这班人。我是你们的领头人，你们是全堡百姓的领头人，希望大家武死战、文死谏，领好头。
我们的故事记述到这里，能真切地感觉到刘广龙这个首领人物的心理状态，他就是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当他在革命造反受压时，他自然要反抗压迫，反抗压迫直接为着去夺取权力。一旦夺得了大权，他就要巩固权力。权力巩固了，就想到扩大权力，就有了对东山西山的征服。征服了更大的权力，接着又设法巩固权力。似乎是铁打的江山了，他不满足于现状，于是就向新的领域开战。号召人们武死战，是更大限度地征服人们的体力。号召人们文死谏，是尽最大可能地占有人心力。对人有了更多的占领，便去占领自然。
大概是这样一幅不断征服的图画。
往下的日子里，刘广龙在黑山堡召开了大大小小的会议，云山雾罩地发动他的“武死战、文死谏”运动。他觉得创造一个新运动和开辟一块新领土具有同样的意义。当讲得台下掌声一片时，他觉得自己就是吹满大地的春风。
在儿子满月的那一天，院子里堆满了不知什么人送来的鸡蛋、红枣、红糖、长生果，还有红布包着的小孩的绣花衣裳。他知道，老百姓对他的爱戴已经到了压抑不住的地步。他真是可以开天辟地了。
豪性大发时，他便把新调来的广播员白珊珊找来个别谈话。不过，这是全素的谈话。小天鹅雪白地立在那里，认真而惊喜地听着首领讲话。
首领至今没能沾上她。
【纲５】
黑山堡大队革委会常委冯二苟在广龙三年的“武死战文死谏”运动中想领头功，结果却第一个引火烧身。他在整个“武死战文死谏”运动中的特别角色，使他成为黑山堡历史上不可漏记的一个代表性人物。
他在西山分队建立的广播站，也有点轮换广播员的意思，那不过是这个历史人物比较次要的一笔。
〖目〗冯二苟这些天头大得像笸箩，里边只装满一件事：怎么在“武死战文死谏”运动中抢头功。紧跟刘广龙前进，贴住刘广龙的后襟，不被人从中间插进来，这是他的最大心愿。
那天，他带领西山百姓给刘广龙送了一块大匾“饮水思源”，抢了头功，对此他十分满意。后来，钱爱孔又发动东山百姓给刘广龙送了块更大的八字横匾“开天辟地，造福百姓”，遮了他的先，他当时气得七窍生烟。他看着钱爱孔戴着老奸巨滑的黄框眼镜摇头晃脑的一脸得意，恨不能生吞活吃了他，把他的骨渣也咬碎咽下去。
他记得刘广龙有一次和他开玩笑说：派你去西山我最放心，你是一条信得过的看家狗。这话使他异常幸福。他就是一条看家狗，背靠主人蹲着。让他咬赵明山，他就咬赵明山。让他咬陈玉凤，就咬陈玉凤。需要他盯着禹永富，他就一眼不眨地盯着，需要扑过去咬，他张嘴就是牙。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条随时准备冲上去的看家狗，身体往后，压紧了四条腿。
然而，首领可能不知道，他现在最想咬的其实是一窝的看家狗。
他嫉妒钱爱孔没功没劳，爬到第一副主任的位置上。只不过钱爱孔现在成了刘广龙的妹夫，冯二苟知道那不是自己张嘴该咬的人。他便嗅一嗅，去巴巴结结讨好钱爱孔，一边讨好，一边还恨不能下嘴咬他一口。接下来，他嫉妒的就是罗元庆，别看和罗元庆生死之交，可是罗元庆一直占着比他靠前的位置，他表面上点头哈腰地奉承罗元庆，心里恨不能咬断他的喉咙。对罗燕，他恨她是罗元庆的侄女，也恨她能说会道，紧贴着刘广龙的后衣襟，可是，他知道罗燕是刘广龙的女人，那关系就不一样。他多少把罗燕看成是刘广龙家里人，他就应该围着刘广龙家里人转。
他站在西山上看着山下方方正正的黑山堡城堡，不知道怎么才能得到一个良机，冲到最前面。一年多前攻打西山时，他冒着大火领着人往山上冲，活擒陈玉凤，立了头功。那一阵不顾死活的冲锋真让他表现出了对刘广龙的忠诚。上刀山下火海是很幸福的事情，就像过去大臣们跪在皇帝脚下喊万岁是很幸福的事情一样。
山下来人说，刘广龙病倒了，他闻讯立刻像一条直奔主人的狗一样跑下山。当他大汗淋漓地来到刘广龙家的院门口时，看到院门外徘徊着一些大队革委会的成员。罗元庆虎着一张挺严肃的黑脸说道：刘主任正躺着休息呢，任何人都不让进。冯二苟凑到院门口，看见院子里晃动着刘红，便小声叫了她。他是刘红的表舅，与旁人不一样。刘红过来开了门，说了一句：就你一个人进来吧，旁人别再守着了。冯二苟觉出罗元庆不满的目光，他却顾不得了，侧身挤进了门缝。门在身后插上了，刘红抱着刚满月没多久的小儿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冲房子努了努嘴，说道：他在里边躺着呢，别惊醒他。冯二苟问：怎么了？刘红一边抱着孩子颠着，一边随便说道：可能是着凉了吧，要不就是鸡蛋吃多了，又喝了酒，闷住了。
冯二苟蹑手蹑脚来到门口，扶着门框探头往里看了看。刘广龙在炕上打着不很舒坦的呼噜。他赶忙狗一样慢慢退了回来，搭讪着和刘红说话。看到放在当院的洗衣盆里泡着一双鞋，是刘广龙的，他便蹲下身，拿起鞋刷刷起来。刘红说：你放着，那不是男人干的事，等我把娃哄着了接着刷。冯二苟却一边刷一边说：我就喜欢刷鞋。臭鞋被他打着肥皂刷干净了，又舀了一瓢水将鞋冲清爽，平平整整晾在窗台上。这时，屋里传来刘广龙翻身和咳喘的声音。冯二苟看了看刘红，刘红说：他可能是要喝水。冯二苟立刻说：我去。便匆匆奔进屋。
黑暗中看到刘广龙趴在炕边上难受地张着嘴。他一下跪在炕前侍候。刘广龙却扯了几下脖子，呕吐开了。情急之中，冯二苟摘下自己一年四季不离头的蓝布帽接住。刘广龙闭着眼迷迷糊糊吐了一帽子，仰身躺下，说：来点水。冯二苟把一帽子酸臭的秽物放在门边地上，转身寻到碗，倒上水，又跪到炕边，伸出手臂扶起刘广龙大公猪一样沉重的头喂他喝水。刘广龙喝了两口，躺下了，这才睁开眼，看见的是冯二苟。他说：是你，刘红呢？冯二苟说：她在院里。我听说你病倒了，赶紧从山上跑下来。刘广龙眨着眼醒了醒，问：我刚才吐了？冯二苟说：是。刘广龙说：我吐哪儿了？冯二苟回头指了一下，说道：吐到我的帽子里了。刘广龙扭头看了看冯二苟，说道：还真没见过你不戴帽子的模样呢。冯二苟受宠若惊地摸了摸脑袋，笑了。想到院门外有一群人干站着，他跪在这里十分幸福。
刘广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别跪着了，就在炕边坐下吧。冯二苟站了起来，觉得坐在炕上对首领极不敬，便拉过一条板凳来，在刘广龙面前坐下了。刘广龙说：你知道春秋战国时介子推割股救君吗？冯二苟连连点头，说道：知道。晋文公重耳在掌权前颠沛流离，饥寒交迫，跟随他的臣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