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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 作者:李碧华-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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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忙呢?〃
    〃布袋装锥子——乱出头!〃
    〃你得讲道理,那晚是她找上我的,又不是我通街通巷接洽寻人生意。〃
    〃你口才进步了,想必是阿姑的训练有方啦。〃
    〃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刚想发作,伙计端上油豆腐粉丝汤和春卷,她别过头不答。我死死地帮她舀了一点汤,粉丝缠结着,又顺溜跌下大汤碗里去,溅起了水珠。她狠狠用手背抹了抹面,好像这水珠之产生是我故意制造的。
    她夹了一截春卷,倒了大量的醋。醋几乎要把春卷淹死了。
    我心中也有气,一时不肯让步: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鬼罢了。〃
    半晌,阿楚才说:
    〃她不是鬼,她是鸡!〃
    〃那又怎样?〃
    〃——你别跟她搭上了才好。〃
    〃我?怎么会?〃我理直气壮地答。
    〃谁信?你还留过她两次。〃
    〃我才不会!我从来没试过召妓,我顶多只到过鱼蛋档。〃
    〃吓?〃阿楚闻言直叫,〃你到过鱼蛋档?〃
    糟了,我怎能失言至此?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但霎时间转圜无术,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舌头打了个蝴蝶结,我恨自己窝囊到自动投诚自投罗网自食其果自掘坟墓!
    〃你说!你跑去鱼蛋档?〃她暴喝着,〃你竟敢去打鱼蛋?〃
    〃不不,是广告部一班同事闹哄哄地去的。〃
    〃你可以不去呀。〃
    〃他们逼我去见识一下,小何担任领队。你问他。〃
    〃牛不饮水谁按得牛头低?〃
    〃我没有‘饮水’。〃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视我,我只好再为她舀一碗汤。
    她不喝汤。须臾,换另一种腔调来套我的话:〃你且说说吧,鱼蛋档是怎样的?〃
    〃那可是高级的鱼蛋档呀!〃
    〃啐!鱼蛋就是鱼蛋,哪分高低级?〃说得明白,连阿楚也有点讪讪的。
    她继续盘诘:
    〃里头是怎样的环境?〃
    〃——〃我稍作整理才开口,情势危殆,必得小心应对,〃里头有神坛,是拜关帝的。〃
    〃哦?关帝多忙碌,各道上的人都拜他。〃说着,她再问,〃里面呢?〃
    〃——有鸳鸯卡座。〃
    〃然后呢?〃
    〃那卡座椅背和椅垫上有很多烟蒂残迹。也许是客人捺上去,也许部分也捺到鱼蛋妹身上了。那些卡座……〃 
    
    〃我叫你素描写生吗?我问你那些鱼蛋妹——〃
    〃阿楚,〃我努力为自已辩解,〃我只摸过她几下,而且很轻手。我只是见识见识吧,又不是去滚。难道连这些经历也不可以有吗?男人都是这样啦。你看你好不好意思?一点小事就凶残暴戾。〃 〃我知,我没有如花那么温柔体贴!〃她负气地用这句话扔向我。
    无端地又扯上了如花。无端地,阿楚烦躁了半天。她定是妒忌了。
    真的,除了妒忌,还有什么原因可叫一个好强的女子烦躁?
    但我一点也不飘飘然,没吃到羊肉一身膻,多冤枉。这边还帮不上忙,那边又添置不少麻烦。真头大如斗。
    我万不能大意失荆州,息事宁人:〃阿楚,你别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
    〃我不是‘说话’,〃她气还没平,〃我是‘吵架’!我不高兴你帮她不遗余力。〃
    〃何必为一个只上来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来中国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么轻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才认得如花两天,就〃近墨者黑〃?这小女子真蛮不讲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无力,看起来更像走私。连五千年来男人的罪孽也关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们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饶人:〃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让。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时灵感未及,续不了下句。
    〃你有完没完?〃
    〃还没完。吵架是永远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来,〃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与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横竖你砌我生猪肉——〃
    阿楚霍地站起来,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你站住!〃她喝。
    又道:〃伙计,账单交这色魔!〃我当场名誉扫地。
    但扫地的不止我的名誉。
    她顺手再扫跌一个茶壶以及两个茶杯:〃破烂的都算在内!〃
    然后扬长而去。
    结果账单递来,是八十七元七角整。我给伙计一百元,还不要找赎。——看,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数吗?我们的〃三〃角关系,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场。
    阿楚这凶悍的女子。怎么凶成这样,可以叫做〃楚〃?中国文字虽然美丽,也有失策之处,例如被误用,结果是讽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时代父从军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则怎与众彪形大汉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汉,我是知识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识分子,起码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别妄想我会娶她为妻,谁知她会不会给我来一副贞操带?
    我越想越气,情绪低落。
    回到广告部,又为公事而忙。
    阿楚也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经过广告部门口,像僵尸般上二楼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来,〃吵架了?〃
    〃有什么稀奇?每个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周期性情绪欠佳,没法控制的呀。〃这混小子在为女性说情。
    〃不,这回是因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阅报,乍见〃邵音音要嫁到沙捞越去〃的婚讯的表情来面对我:〃什么?〃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张扬,免得节外生枝,只含糊其辞:
    〃阿楚不高兴。其实那有什么?我只认得那女子两天。她托我代她寻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听到她赞美你,认定你可以帮她的忙。〃
    〃帮忙而已。〃
    小何自顾自评头品足:
    〃样子不错,有点老土,不过很有女人味。阿楚没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点桃花运。〃 
    
    我不答。
    〃为什么你不去追?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回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你不要推波助澜了。没有用。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你呢?〃
    〃我不会。〃
    〃不会,抑或不认?〃
    我不会、不认、不敢。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还同我吵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们二人此时正隔着一行楼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
    咦?她骂我什么?——妻不如妾。用这样的话来骂我,在她的意识中……我真蠢!她是重视我的,原来我俩之间,感情足够至吵一场这样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发觉。
    她当我是石头,我当她是泼妇。不是的不是的。
    一刹那间,本人豁然开朗,还想向同僚公开心得:客气忍让怎算真爱?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视我的!禁不住略为阴险地笑。
    登登登,楼上跑下阿楚来。她不知要出发采访什么新闻去。见我竟在笑,更为生气,掉头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听不到,出门去。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忽然下起一场急雨。阿楚才走得几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洒下。我在门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挂在肩上的相机,急急拥住,一边跑,一边塞进杂物澎湃的工作袋中,护住相机,护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竟那么宝贝她的工具。
    转眼她的芳踪消失了,怕是截了计程车赶路去。
    转眼雨势也稍弱了。这般没来由的雨,何时来何时去?好像未曾有过似的。
    第一次发觉,原来在风雨飘摇中,强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怜。
    一个女子,住得那么远,因是租屋,无法不拣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环地往返,营营役役,又是跑娱乐新闻的,寸土必争寸阴是竞,一时怠慢,便被人盖过。每个月还要拿家用给父母呢。
    我竟还惹她生气?
    我护花无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虽然她曾当众骂我〃色魔〃,叫我没脸,但我也原谅她了,顶多此后不光顾那上海馆子便是。
    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冲晒,然后,把身边那男子介绍我认识。小何向我扮个鬼脸,不忍卒睹。
    〃永定,这是安迪。你不是想问有关车牌的资料吗?你尽管问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帮我忙。〃
    说着,以感激目光投向那安迪。
    靠得很近。
    我安详地问:〃我想知道关于某一个车牌——〃
    他煞有介事答:〃我们运输署发牌照,有时有特别的车牌,便储存公开拍卖,市民出价竞投,价高者得,你想投一个靓数字吗?〃
    〃不,而是已知一个数字,想查查车主。〃
    〃这却是警方交通组的事了。〃
    我见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么我尝试去交通组问一问吧。不过从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头……〃我自己同自己说,不大理会他。
    〃你帮他想办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帮人的,他倒极热心,怕人不高兴呢。〃
    〃什么?三八七七?〃
    安迪说:〃好像有个这样的车牌,好像是,因为三八意头佳,明天将会拍卖。〃
    〃真的?〃我同他握手。
    〃阿楚,〃我向她说,〃等会去吃晚饭?〃她不答应。她与安迪离去。我大方地道别,还要装成有些数项要计算,很忙碌的样子。我怪自己,叫做阿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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