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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遇见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藉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到〃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里?〃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她开始认路:〃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迷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夜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你不介意吧?〃我还是要问一问。终于我带她回家。途中经过金陵阁。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1958年。我也是1958年的。——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如果如花一直苟活,已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发皱,眼神黯黄。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四十几岁的人了,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的年龄。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即使这男人已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你家……方便吗?你是否已有妻子?〃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我未婚。〃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你不要叫我先生了。我是袁永定。〃 〃永定少。〃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你还是唤我永定吧。我名字不好吗?〃
〃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简直不像人的名字。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不。请别说下去了。到我家了。〃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如此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户。对户住的是我姐姐与姐夫。单位是四百,各自月供二千多元。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都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就像我姐姐,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子的同事。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招呼她坐。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渐渐我才发觉,她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职业的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中,请她吃。
〃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她吃苹果。
〃够冷吗?〃我殷勤相问。
她〃吃〃完了。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如花见水果思往事,〃寮口嫂送上一盘水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那十二少一定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来些应时佳果。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那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次货〃呢,真汗颜。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个鬼干吗?我又不作长线投资。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她不爱你犹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就别想逃出升天。就是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也不肯放过你。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复仇〃?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如是我那八婆姐姐,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的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此而抖起来,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姐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陈李联婚〃字样。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这是联婚花牌,〃我在作应景对白,〃你们那时候嫁娶,也有这样的花牌吧?〃
〃我不知道,〃如花道,〃我没嫁娶经验。〃
真要命,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我曾经拥有一个花牌。〃
十二少买醉塘西,眷恋如花。他与一般客人迥异之处,便是时有高招。一夕执寨厅,十二少送了如花一个生花扎做的对联花牌,联云:〃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我在五十年后,听得这样的一招,也直感如花心荡神驰。这二人不啻高手过招。我竟然要藉一个女鬼来启示〃如何攫取少女芳心〃了。
以本人的IQ,无论如何想不出这一招。我连送情人卡予女友,写错一划,也用涂改液涂去重写。我甚至不晓得随意所至,我一切平铺直叙。像小广告,算准字数交易。
难怪。难怪我如梦如幻,难怪阿楚若即若离。想不到如花那毕生萦念的花牌,是我的讽刺。如花不知我内心苦恼,又断续地低诉她与她温心老契之旖旎风光。诸如人客返寨打水围,如果她已卸装,只穿亵衣,也会马上披回〃饮衫〃出迎,这是她倚红楼鸨母三家的教导,以示身为河下人,亦有大方礼仪——不过,如果返寨的是十二少,她就不拘这礼仪了。她这样说,无非绕了一大圈来展示鹣鲽情浓。她就是吃定了我是个好听众。一点也不提防避忌。
当然,如果我说出去,谁肯相信?必一口咬定我是看书看回来的。
往下说,自然也包括了十二少绵密的花笺,以至情书。后来还送上各式礼物:芽兰带、绣花鞋、襟头香珠、胭脂匣子、珠宝玉石……只差没送来西人百货公司新近运到的名贵铜床。
——送予妓女一张铜床?最大方的恩客也不会这样做。
谁知如花说,后来,他真的送了。十二少父母在堂,大户人家,虽是家财百万,但他尚未敢洞穿〃夹万〃底,做火山孝子,不过尽力筹措了二百多元不菲之数,购买了来路货大铜床,送至如花香巢。日后经常返寨享用他的〃赠品〃。这红牌阿姑以全副心神,投放于一人身上,其他恩客,但觉不是味儿。为此,花运日淡,台脚冷落,却终无悔意。二人携手看大戏、操曲子……
我不相信这种爱情故事。我不信。——它从没发生过在我四周任何一人身上。
正想答话——电话铃声蓦地响了。
在听着古老的情爱时,忽然响起电话铃声,叫人心头一凛,仿佛一下子还回不到现实中。
我拿起听筒,是阿楚那连珠密炮的声音:
〃哗,真刺激,我追车追至喜来登,那些落选港姐跟我们行家捉迷藏……〃
〃你回家了?〃
〃没有,我在尖沙咀。她们爆内幕,说甲拍上级马屁;乙放生电;丙自我宣传;丁是核突状王……〃
这些女孩子,输了也说一大箩筐,幸好不让她们赢,否则口水淹死三万人。输就输了,谁叫自己技不如人,人人去搏见报搏出名,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