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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笑。江湖术士,老眼昏花,如何谋生?我想叫如花离去。她固执地坐着。
〃小姐,你属什么?〃
她迟疑地:〃属犬。〃
然后不安定地望我一眼。哦,属犬,原来与我同年,1958年出生。不过横看竖看,她一点不显老,她看上去顶多二十一二岁。即使她作复古装扮,带点俗艳……女人的样貌与年龄,总是令人费解的。
她仍以闪烁眼神望我。
我很明白。所有女人都不大愿意公开她们的真实年龄,何况我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陌路人?她还在那儿算命呢,我何必多事,侧听她的命运?到底漠不相关。
于是我识相地走远几步。
四周有大光灯亮着,各式小摊子,各式人类,灯下影影绰绰,众人面目模糊,又似群魔乱舞。
热气氤氲。
歌声充斥于此小小的繁华地域:
〃似半醒加半醉,
像幻觉似现实里……〃
只听得老人在算:
〃属犬,就是戊戌年,1958年。〃
〃不,〃如花答,〃是庚戌年……〃
我听不清楚他俩对话,因为歌声如浪潮,把我笼罩。
〃情难定散聚,
爱或者唏嘘,
仿佛都已默许。
能共对于这一刻,
却像流星般闪过,
你是谁?我是谁?
也是泪……〃
隔了一会,我猜想他已批算完毕,便回去找她。
——但,如花不见了!
那测字摊的老人,目瞪口呆,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如花坐过的小凳子。 我问:〃阿伯,那小姐呢?〃
他看也不看我。
一言不发,仓皇地收拾工具,粉笔、小黑板、测字纸卷、掌相挂图……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箧中。苍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逃走。
转瞬人去楼空。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么命?现两相惊逃,把我扔在一个方寸地,钱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帮。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可恶,未试过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别再让我见到她,否则一定没好脸色。
我去坐电车。
电车没有来。也许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怅惘地苟活着。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电车站附近是一些报摊,卖当日的拍拖报,两三份一组,十分贬值。顺报摊往上走,便是〃鸡窦〃。总有两三个迟暮私娼,涂上了口红,穿唐装短衫裤在等客。她们完全不避耳目,从容地抽烟,有时还买路过的猪肠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颜色的海鲜酱,是甜酱。数十年如一日。有些什么男人会来光顾?好像跟母亲造爱一样,有乱伦的丑恶。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后,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如花一足还未踏上,车就开了。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
上到车上,除了车尾一对情侣,没其他乘客。他俩尽情爱抚,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无恶不作。
〃小姐——〃
〃叫我如花吧。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你不要生我的气呀!〃
〃没关系啦,反正萍水相逢。难道要生气伤身不成?〃我是男人,毫无小气之权利。
〃你要在哪儿下车?〃
〃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填海区?〃
〃是——〃她顾左右而言他,〃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
〃哦,太平,早拆了。现在是个地盘。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见她迷惑,便问:
〃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了吧?〃
〃很久了。〃
〃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我记得有一出戏叫做《玉女心》,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我帮我姐姐换过。〃
〃谁是陈宝珠?〃
〃你未看过她的戏吗?〃
〃没有。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哼,在扮年轻呢。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以示比我后期出生。我只觉好笑。
这女人,自以为聪明。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那你看的是什么戏?〃
〃更早一点的。〃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笼》?《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干了。
〃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什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你是……人吗?〃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她鬓发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帖服——看真点,啊,不是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 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二十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要不要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过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过我吧!〃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艳鬼:〃——我俩血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物体〃。
〃我下车了。〃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个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到达不了目的地似的。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以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
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