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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用对小孩子的口气说我!”查干放松下来,也恢复了以往与无悔相处时的语气,瞪了无悔一眼。
“这么长的工夫,都和你额吉聊了什么?”无悔本打算和查干扯几句家常,却不料查干听了她问话,脸色忽然变得沉重了一些。
“怎么了?”
“其实我还没来得及和额吉多说几句话,我也是刚进城。”查干微微皱了眉道。
“难道你刚才没有跟随我们一起进来吗?你去哪儿了?是吴克善台吉找你去说话了?”
“不是,”查干摇头,道:“进城时我本是要跟着你们的,却不料被豪格贝勒叫住了,他跟我谈了许久,仔细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看他的情形我才知道,原来姐姐以前就认识他的。他那么关心你,你们一定很熟悉。”
无悔怔了一下,只是点点头,并没解释什么。
“我在盛京时间不短了,因为地位低,没什么机会能跟他说得上话,在我眼里,他是大汗的长子,是地位显赫,身位贵重的大人物,他在军中被称颂为‘神力王’,是我们小兵眼里的战神,可刚才我看他的样子,竟与想像中大有差异。”查干说。
“怎么大有差异了?”无悔低下头,轻声问。
“总之与他在军中时相差很多。我跟他说起你在草原上的经历,他、他……”查干犹豫着没说下去。
“他如何?”
“他竟咬着牙,红了眼眶。我还以为他是因为痛恨格根夫才如此的,可当我离开时,走出不远一回头,才看见他背对我站在马身边,手紧紧攥着马鬃,脸伏在马颈上,肩膀不停抖动,那分明是在哭!他身边的侍卫都不知所措,吓得远远站着,一个个脸都青了。”查干说到这儿,有些担心得看了无悔一眼,他此时已看出无悔与和硕贝勒豪格关系匪浅,但现在无悔
要嫁得正是豪格的父汗啊,这可算怎么回事呢?他很替无悔担忧。
无悔也红了眼眶,片刻后,她忍着心痛对查干道:“以前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你慢慢会了解的。今日的事,别对他人说起。”
“这是自然,此事关系姐姐,我在额吉那里也没提一句。”查干干脆得回答。
无悔心乱如麻,脸色也不太好,查干不敢多说,又略坐了坐便告辞走了。
无悔躺在床上,这一夜,是她在宫外的最后一夜了,明天以后——以后的无数个日夜,她将生活在那个高墙内,以海兰珠的身份。
然而,正所谓“往事悠悠似梦,新愁苒苒如织”,今日回到这熟悉的城市,见到了心心念念八年的人,无悔怎么还能够平静入睡。她只是反复回想着在城外时的情形,回想着豪格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语,回想着查干说的那些话。
“男儿有泪不轻弹”,豪格这样的男人,竟在那种场合之下,失去自控之力流下眼泪,应该是有多么心痛啊。无悔几乎不敢深想,她怕自己再想下去,心痛之病会再犯。“豪格,豪格,我一直担心你会淡忘我,可如今看来,我倒宁愿你已忘了我,那样,你就不会这样伤。”
历史上的海兰珠,没有活到多大岁数吧?她在心里默算“海兰珠是我,我就是海兰珠,如此说来,自己的命运早已被注定。那么,真的是逃不开的命了?如果我的命运是逃不开的,那豪格呢?如果我真的死在他前面,那么他……”无悔越想心越乱,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虽是知道历史的人,却身陷其中无法真正把握自己命运,这更让她焦虑不安。
披衣起床,走到院中,这院里只安排了她和高娃以及几位来送亲的年长的博尔济吉特氏本家嫂子们住,吴克善与其他众多侍卫都在外院。
漆黑一团的院子里静悄悄的,一路远行到此,人们都累得倒头便睡,很快沉入了梦乡。只有无悔静立院中,黑沉沉的夜空下,她忽然觉得这漆黑的天空便像是自己的命运——压抑,没有光亮。
正在此时,只听远处墙角处发出一声闷响——“咚”,这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如果不是无悔正在院中,是绝不可能听到的。稍停片刻,似有一个人影微微晃动了一下,却正被墙角的树遮去大半,根本看不真切。
刹那间,无悔想到了八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那柄带血的匕首和凶狠的眼睛,格根夫的骤然闯入改变了无悔的命运,从那一刻起,她背井离乡,辗转在外八年,受尽痛苦折磨。“天啊,还要再来一次吗?”无悔被骤然而至的恐惧吓得后退两步,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大喊。
可正当她要张嘴时,却听到
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正是那墙角处的人发出来的,他正走过来。听到这脚步声,无悔忽然怔住了,惊讶代替了恐惧,这脚步声她怎么会忘,它只属于一个人——豪格。
“无悔,”豪格走近,渐渐显出身形,他很自然得轻唤她的名字,这个名字已在他心里呼唤过几千几万遍,如今能够当面唤出来,豪格嗓音中带着轻颤,心情激荡。他走到她面前,放轻声音道:“我一翻过墙来就看出是你站在这里。这院里黑沉沉的,站在这里做什么?”
“你,你刚才可把我吓死了。你怎么进来的?”无悔紧张得问。
“自然有办法,你别担心。我们,不然——进屋说话行吗?”豪格心怀忐忑得询问,他有一些担心,他甚至害怕无悔会拒绝他,那一双如星的眼眸,在黑暗中显得尤其明亮。
无悔此时已定下心神,她微微笑了笑,转身先进屋,一进门就要去点灯,可紧跟在后的豪格却拦住她道:“不必,都以为你睡下了,这时候点灯,反而引人注意,要是有伺候的人进来问,就不好了。”
黑暗中,无悔点点头,当真没有点灯,两人摸着黑,隔桌相对坐下,半晌无言。无悔看了看豪格,回想刚才在院子里,豪格的一举手一抬足,都充满成熟男人的魅力,言谈似乎也更简洁,这样的豪格,让她既有些情怯,又有些向往。
豪格缓缓伸出手,握住了无悔放在桌面的纤纤素手,沉默片刻后,轻声却坚定地说道:“你不是海兰珠,你是燕无悔,是我豪格心里的那个无悔,唯一的无悔。”
无悔倒完全没想到多年未见,豪格第一句话竟是如此坚定,他告诉她,他心里的人,不会因为名字、身份而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你,好像变了好多。变得,更成熟了。”无悔亦轻声道,黑暗中,无悔发觉自己脸有些烧,幸亏他看不见。
“曾经沧海,人生起落,都经历过,怎么能不变?”。豪格只一句话便概括了自己这些年的起落。
无悔抬眼,看他的眼,就算是黑暗中,也能看到对面的人,眼里的柔情深蕴,只听他继续说道:“只有一样不变的,你知道。”
无悔苦笑,摇头道:“我心里知道,可是,又能怎么样?我此次愿意归嫁,便已下决心断了念想。”
豪格忽然用力握紧无悔的手,“真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如果你真的决心了断一切,以我对你心性的了解,你绝不会任由摆布,答应回来嫁给他的。这里若已了无牵挂,你怎会回来?”
“你——”无悔惊讶得抬头看着豪格,没想到他竟这样了解她,猜到她回来必是另有原因,而不是像大多女子一样,嫁给大汗,宝贵
荣华,光宗耀祖。“你,凭什么这样肯定?”
“因为你不会变,你不是大汗的海兰珠,你是我的燕无悔。”豪格没有丝毫犹豫得回答,“你当初不屑嫁,八年后,无悔就会变了吗?”
“不屑嫁?”无悔自嘲得笑道:“与众多女人分享丈夫,又岂止是不屑这么简单。”
“不错,所以我知你另有原故。”豪格在等无悔回答。
无悔低头沉思,她承认自己归嫁无非是决定不再旁观,投入这历史之中,试图以自己微薄之力挽回豪格已经注定的历史命运,可这个想法似乎太可笑太不切实际,而且目前自己尚未立足,毫无头绪,又怎谈得上帮助豪格。历史上的海兰珠本来就是死在豪格前面的,她的短命后人皆知,她能否真的帮得上豪格,还完全是未知之数。此时,又怎么能对豪格说,自己是因为做了那样一个梦才决心回来的,即便说了,豪格又怎么能相信呢?
无悔抬起头,在黑暗中看到豪格眼眸微亮,犹如暗夜天空中唯一的光芒,这光芒使她安下心来,她道:“我的牵挂你心中也明白的。但既已要嫁为人妇,许多话现在不必说也不能说,只有一句,请你记得。”
“你说。”豪格握着无悔的手已冒出汗来。
“我们都吃过很多苦,可是,只要还活着,便有相见的希望,无论你今后遭受多少困厄,只须记得,有一个人,她希望你珍重自己,虽陷于绝境而不轻生。你只要答应这个,我便没有白白抛下坚持多年的信念,甘当人妾,走进如海深宫。”
豪格凝视无悔,红了眼眶,道:“你回来,就是担心我?我值得吗?我是个傻瓜,是个懦夫,是个辜负了你的男人。无悔,你比我还傻,你不该为任何人委屈自己。你受了这么多苦,我却不在你身边,如今你又为我回来,让我情何以堪!我简直没脸面对你。”
“我,也没受什么苦。这些年在草原上,过得也还算平安。”无悔看到豪格如此,连忙宽慰他。毕竟,她被格根夫劫走不是豪格的错。
“平安?我刚才已细问过查干,万没想到他竟是曾经用命保护过你的人,他对我说了你的遭遇。我——”豪格突然哽住,说不下去,漆黑中,无悔也能看到他眼中闪烁的泪光。
“我恨我自己没用,当初你忽然失踪,我瞒着父汗到处找你,却一无所获。战事紧迫,我暗地里派人去找,而自己却只能放下你的事,上战场。八年,我几乎绝望!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战场上,那么也好,也许就能看到你了。无悔,你怪我吗?在你最难过时,不在你身边。”豪格抬手捂住眼睛,颤声道:“一想到你受的苦,我心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