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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根仙道:“我原说一定治得好的。他是‘杀人名医’,他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倘若医不好一人,那又怎么办?岂不是搞不明白了?”令狐冲笑道:“胡说八道!”两人手臂相挽,走出草棚。
四下群豪聚集轰饮。令狐冲一路走过去,有人斟酒过来,便即酒到杯干。
群豪见他逸兴遄飞,放量喝酒,谈笑风生,心下无不欢喜,都道:“令狐公子果是豪气干云,令人心折。”
令狐冲接着连喝了十来碗酒,忽然想起平一指来,斟了一大碗酒,口中大声唱歌:“今朝有酒今朝醉……”走进竹棚,说道:“平前辈,我敬你一碗酒。”
烛光摇晃之下,只见平一指神色大变。令狐冲一惊,酒意登时醒了三分。
细看他时,本来的一头乌发竟已变得雪白,脸上更是皱纹深陷,几个时辰之中,恰似老了一二十年。只听他喃喃说道:“医好一人,要杀一人,医不好人,我怎么办?”
令狐冲热血上涌,大声道:“令狐冲一条命又值得甚么?前辈何必老是挂在心上?”
平一指道:“医不好人,那便杀我自己,否则叫甚么‘杀人名医’?”
突然站起身来,身子晃了几晃,喷出几口鲜血,扑地倒了。
令狐冲大惊,忙去扶他时,只觉他呼吸已停,竟然死了。令狐冲将他抱起,不知如何是好。耳听得竹棚外轰饮之声渐低,心下一片凄凉。悄立良久,不禁掉下泪来。平一指的尸身在手中越来越重,无力再抱,于是轻轻放在地下。
忽见一人悄步走进草棚,低声道:“令狐公子!”令狐冲见是祖千秋,凄然道:“祖前辈,平大夫死了。”祖千秋对这事竟不怎么在意,低声说道:“令狐公子,我求你一件事。倘若有人问起,请你说从来没见过祖千秋之面,好不好?”令狐冲一怔,问道:“那为甚么?”祖千秋道:“也没甚么,只不过……只不过……,咳,再见,再见。”
他前脚走出竹棚,跟着便走进一人,却是司马大,向令狐冲道:“令狐公子,在下有个不大说得出口的……不大说得出口的这个……倘若有人问起,有哪些人在五霸冈上聚会,请公子别提在下的名字,那就感激不尽。”
令狐冲道:“是。这却是为何?”司马大神色忸怩,便如孩童做错了事,忽然给人捉住一般,嗫嚅道:“这个……这个……”
令狐冲道:“令狐冲既然不配做阁下的朋友,自是从此不敢高攀的了。”
司马大脸色一变,突然双膝一屈,拜了下去,说道:“公子说这等话,可坑杀俺了。俺求你别提来到五霸冈上的事,只是为免得惹人生气,公子忽然见疑,俺刚才说过的话,只当是司马大放屁。”令狐冲忙伸手扶起,道:“司马岛主何以行此大礼?请问岛主,你到五霸冈上见我,何以会令人生气?此人既对令狐冲如此痛恨,尽管冲着在下一人来好了……”司马大连连摇手,微笑道:“公子越说越不成话了。这人对公子疼爱还来不及,哪里有甚么痛恨之理?唉,小人粗胚一个,实在不会说话,再见,再见。总而言之,司马大交了你这个朋友,以后你有甚么差遣,只须传个讯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司马大只要皱一皱眉,祖宗十八代都是乌龟王八蛋。”说着一拍胸口,大踏步走出草棚。
令狐冲好生奇怪,心想:“此人对我一片血诚,绝无可疑。却何以他上五霸冈来见我,会令人生气?而生气之人偏偏又不恨我,居然还对我极好,天下哪有这等怪事?倘若当真对我极好,这许多朋友跟我结交,他该当喜欢才是。”突然想起一事,心道:“啊,是了,此人定是正派中的前辈,对我甚为爱护,却不喜我结交这些旁门左道之辈。难道是风太师叔?其实像司马岛主这等人干脆爽快,甚么地方不好了?”
只听得竹棚外一人轻轻咳嗽,低声叫道:“令狐公子。”令狐冲听得是黄伯流的声音,说道:“黄帮主,请进来。”黄伯流走进棚来,说道:“令狐公子,有几位朋友要俺向公子转言,他们身有急事,须得立即赶回去料理,不及向公子亲自告辞,请你原谅。”令狐冲道:“不用客气。”果然听得棚外喧声低沉,已走了不少人。黄伯流吞吞吐吐的说道:“这件事,咳,当真是我们做得鲁莽了,大伙儿一来是好奇,二来是想献殷勤,想不到……本来嘛,人家脸皮子薄,不愿张扬其事,我们这些莽汉粗人,谁都不懂。蓝教主又是苗家姑娘,这个……”
令狐冲听他前言不对后语,半点摸不着头脑,问道:“黄帮主是不是要我不可对人提及五霸冈上之事?”黄伯流干笑几声,神色极是尴尬,说道:“别人可以抵赖,黄伯流是赖不掉的了。天河帮在五霸冈上款待公子,说甚么也只好承认。”令狐冲哼了一声,道:“你请我喝一杯酒,也不见得是甚么十恶不赦的大罪。男子汉大丈夫,有甚么赖不赖的?”
黄伯流忙陪笑道:“公子千万不可多心。唉,老黄生就一副茅包脾气,倘若事先问问俺儿媳妇,要不然问问俺孙女,也不会得罪了人家,自家还不知道。唉,俺这粗人十七岁上就娶了媳妇,只怪俺媳妇命短,死得太早,连累俺对女人家的心事摸不上半点边儿。”
令狐冲心想:“怪不得师父说他们旁门左道,这人说话当真颠三倒四。
他请我喝酒,居然要问他儿媳妇、孙女儿,又怪他老婆死得太早。”
黄伯流又道:“事已如此,也就是这样了。公子,你说早就认得老黄,跟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好不好?啊,不对,就说和我已有八九年交情,你十五六岁时就跟老黄一块儿赌钱喝酒。”令狐冲笑道:“在下六岁那一年,就跟你赌过骰子,喝过老酒,你怎地忘了?到今日可不是整整二十年的交情?”
黄伯流一怔,随即明白他说的乃是反话,苦笑道:“公子恁地说,自然是再好不过。只是……只是黄某二十年前打家劫舍,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公子又怎会跟俺交朋友?嘿嘿……这个……”令狐冲道:“黄帮主直承其事,足见光明磊落,在下非在二十年前交上你这位好朋友不可。”黄伯流大喜,大声道:“好好,咱们是二十年前的朋友。”回头一望,放低声音说道:“公子保重,你良心好,眼前虽然有病,终能治好,何况圣……圣……神通广大……啊哟!”大叫一声,转头便走。
令狐冲心道:“甚么圣……圣……神通广大?当真莫名其妙。”
只听得马蹄声渐渐远去,喧哗声尽数止歇。他向平一指的尸体呆望半晌,走出棚来,猛地里吃了一惊,冈上静悄悄地,竟无一个人影。他本来只道群豪就算不再闹酒,又有人离冈他去,却也不会片刻间便走得干干净净。他提高嗓子叫道:“师父,师娘!”却无人答应。他再叫:“二师弟,三师弟,小师妹!”仍然无人答应。
眉月斜照,微风不起,偌大一座五霸冈上,竟便只他一人。眼见满地都是酒壶、碗碟,此外帽子、披风、外衣、衣带等四下散置,群豪去得匆匆,连东西也不及收拾。他更加奇怪:“他们走得如此仓促,倒似有甚么洪水猛兽突然掩来,非赶快逃走不可。这些汉子本来似乎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忽然间变得胆小异常,当真令人难以索解。师父、师娘、小师妹他们,却又到哪里去了?要是此间真有甚么凶险,怎地又不招呼我一声?”
蓦然间心中一阵凄凉,只觉天地虽大,却无一人关心自己的安危,便在不久之前,有这许多人竟相向他结纳讨好,此刻虽以师父、师娘之亲,也对他弃之如遗。
心口一酸,体内几道真气便涌将上来,身子晃了晃,一交摔倒。挣扎着要想爬起,呻吟了几声,半点使不出力道。他闭目养神,休息片刻,第二次又再支撑着想爬起身来,不料这一次使力太大,耳中嗡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即晕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迷迷糊糊中听到几下柔和的琴声,神智渐复,琴声优雅缓慢,入耳之后,激荡的心情便即平复,正是洛阳城那位婆婆所弹的《清心普善咒》。令狐冲恍如漂流于茫茫大海之中,忽然见到一座小岛,精神一振,便即站起,听琴声是从草棚中传出,当下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见草棚之门已然掩上。
他走到草棚前六七步处便即止步,心想:“听这琴声,正是洛阳城绿竹巷中那位婆婆到了。在洛阳之时,她不愿我见她面目,此刻我若不得她许可,如何可以贸然推门进去?”当下躬身说道:“令狐冲参见前辈。”
琴声丁东丁东的响了几下,戛然而止。令狐冲只觉这琴音中似乎充满了慰抚之意,听来说不出的舒服,明白世上毕竟还有一人关怀自己,感激之情霎时充塞胸臆。
忽听得远处有人说道:“有人弹琴!那些旁门左道的邪贼还没走光。”
又听得一个十分宏亮的声音说道:“这些妖邪淫魔居然敢到河南来撒野,还把咱们瞧在眼里么?”他说到这里,更提高嗓子,喝道:“是哪些混帐王八羔子,在五霸冈上胡闹,通统给我报上名来!”他中气充沛,声震四野,极具威势。
令狐冲心道:“难怪司马大、黄伯流、祖千秋他们吓得立时逃走,确是有正派中的高手前来挑战。”隐隐觉得,司马大、黄伯流等人忽然溜得一干二净,未免太没男子汉气概,但来者既能震慑群豪,自必是武功异常高超的前辈,心想:“他们问起我来,倒是难以对答,不如避一避的为是。”当即走到草棚之后,又想:“棚中那位老婆婆,料他们也不会和她为难。”这时棚中琴声也已止歇。
脚步声响,三个人走上冈来。三人上得冈后,都是“咦”的一声,显是对冈上寂静无人的情景大为诧异。
那声音宏亮的人道:“王八羔子们都到哪里去了?”一个细声细气的人道:“他们听说少林派的二大高手上来除奸驱魔,自然都挟了尾巴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