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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翻天 第四十一章(4)
火苗越烧越旺,刹那间便蹿上了房梁。
望着被大火吞没的孙力,周春霞和喜秀久久未动。好一阵子,她们才像从梦中醒来,长舒一口气,背着缴获的枪支从暗门穿到隔壁,迅速撤离了现场。
“救火呀!救火呀!”
寂静的暗夜中有人敲响了铜锣,街坊邻舍闻声后纷纷出动,火场一片喧闹。王千金见到火光后按计划带着巡逻队赶到火场救火,县城西门口的守卫形同虚设。
在西门口值岗的两个哨兵胆子本来就小,加上晚餐时被王千金邀去喝了几两土烧,这会儿睡意正浓。由于近来红军游击队踪迹难寻,且有消失之势,所以哨兵们的警惕性并不高,西门口带岗的小头目九点一过就到伙计婆家亲热去了,哨兵乐得偷懒,两人轮换着到门洞的耳房内去睡觉。
铜锣声将西门口的哨兵从瞌睡中惊醒,睁眼看见不远处火光冲天,但木台周遭却静悄悄的,没人开门打探或是前往救火。这种战乱年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人们即便醒着也不会开门,反正连累不到他家!所以尽管铜锣声不绝于耳,西门仍静悄悄一片。
站岗的匪兵嘟哝了几句,抱着枪正要继续打盹,一把刀已横在脖子上,而且从眼前倏地飘过几道黑影。黑影蹿上木台,迅捷爬上了木杆。匪兵打着抖,明白上峰前段时间的交代没错,上峰说红军游击队肯定要来抢这些人头。他们这是向国军和政府示威,告诉人们共产党和红军是杀不绝的。
在耳房里歇着的另一个哨兵,听见木台上的动静,头刚从门洞伸出来,便重重地挨了一棍,人像条麻袋那样倒下去。
在这群不速之客中,有刘观音和周春霞等十几个人。他们很快从木杆上取下了全部的木笼,狸猫般地闪出了城门,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消失在迷蒙的夜色中。
红翻天 第四十二章(1)
1937年10月的一个夜晚,月凉如水,五堡周围的千山万壑沉浸在柔美的月辉中。暗蓝的天幕犹如一袭华美的羽裳,疏而明亮的星星点缀其间,似美人腮边的银痣。几缕白云悠悠飘过,弥散出迷人的风情。月色中,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着,墙根下的虫儿唧啾地应和,加上远处的狗们睡意蒙眬的低吠和夜鸟偶尔露出的咕哝,使五堡的这个夜晚在平静中带了些许神秘。
周春霞伏在五堡围屋后山的灌木丛里,看着五堡围屋巨大的剪影一点一点地在月辉中浮现,最后如出浴的仙子似的袒露出来,美丽的眼中不由闪动出晶莹的泪光,鼻头微微发酸。不经意间,一缕山风调皮地拂动起身边的灌木,纤细的枝叶孩儿手似的撩拨着她的脸颊,那几颗含得发烫的泪水终于溢出了眼眶,在她清瘦的颊上划出道道珍珠色的亮痕。
她这泪,一则为五堡而流,二来是给辣的。她们已经粒米未进地在五堡的后山埋伏大半天了,加上长年奔波,营养不良,身体虚弱,此刻已困倦非常。好在跟着江采萍的那几年大家养成了个习惯,腰间随身挂着几只干辣椒,困了嚼半个,比什么都来劲。这种叫红翻天的辣椒,真有红翻天的辣劲,周春霞在困倦中咬了半只,在嘴里嚼,立刻像嚼着一把火,嚼着一口刀子,仿佛满口都在燃烧,都在流血。眼里的泪就像雨那样往下滴,往下淌。在这股难言的辛辣中,江采萍美丽的脸庞一闪而过,马丽和方梦袍、红云等战友也在冥冥中朝她微笑着,似在鼓励她。周春霞掀起衣袖,悄悄抹去腮边的泪珠,心中波澜起伏。
五堡,四年来她梦见过多少次五堡啊!可不知为什么,五堡每次都似水田中那些滑滑的泥鳅,哧溜一下就钻进了记忆的泥泞,让她在醒后陡增无尽的惆怅与失落。爹,娘,还有那个恶贯满盈的哥哥周春强,他们的身影在梦中更是影影绰绰,模糊难辨,到后来,她竟差不多忘记他们的面容了。残酷的战争让她经历的事情太多了,许多事情都泡在黏稠的血污中,飘在总也挥不去的血腥里,让人捧不起来。记得前几年扩红时,她曾将自己的这种感觉对杨兰英说过,杨兰英听后脸倏地白了。
“小姐,这不是什么好兆头,五堡可能有变故呢!”
杨兰英不知如何安慰她,沉默良久,眼里闪出几丝恐怖。周春霞笑她迷信,说人的感觉是不可靠的,其实她心里也觉得看着她长大,给过她许多美好记忆的五堡凶多吉少。自从四年前的那个阴郁的10月离开五堡后,周春霞和家中彻底断了联系。这期间,她曾托江采萍给父兄发过几封信,但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先前她还惦记得紧,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时局的严峻,五堡在她的记忆中渐渐被更多的血污和血腥冲淡了,如同写在墙上的字渐渐被风雨漂淡了,漶漫了,即使还有那么点痕迹,那也是斑斑驳驳的。
中央苏区沦陷后,国民党粤军余汉谋部及国民党中央军第46师先后对赣粤边游击区进行了五次大规模清剿。为了切断人民群众和游击队的血肉相连,他们实行并村、移民、烧山、封坑等手段,试图把游击队困死、饿死。周春霞和刘观音率领几十人的队伍在赣粤闽边界的深山老林中和敌人打圈圈、捉迷藏,生存极其困难。饥饿、疾病、伤痛……就像飞蝗般地追着她们。身边的那些战友,常常走着走着,就倒下了,永远长眠在山林里和沟壑里。当她们再从那里走过时,那些简易的坟头上,已长满了青草,或爬满碧绿的青苔。
两年前的夏天,周春霞偶然遇到一个远亲,他告诉她,她的父母、她那个在另一个阵营不知干了多少坏事的哥哥,都先后离开了人世,她的第一反应是那人在说谎,第二反应则是怀疑,怀疑父母兄长得罪了他,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口无遮拦?无端地说人死了,这是要报应的!她气得把那人骂走了。可事后她对此事却信疑参半,心中自此打了个结,怎么也不得舒畅,总想回五堡探个究竟。但是五堡那时被白色恐怖笼罩,当地恶霸变本加厉地迫害红属,搜捕清剿游击队,到处腥风血雨。在这种情形下她若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周春霞只好耐着性子等待机会。
红翻天 第四十二章(2)
不久之后,她们和敌人短兵相接,打了场遭遇战,牺牲了三位战友,还有两个受了伤,另有一些走散了,剩下十余人辗转到五堡隔壁的深山,碰见一伙五堡籍的烧炭工,其中有几个以前还曾经当过红军,并和周春霞相识。见到她,大家相拥而泣,然后忙着抢救和安顿伤员,往日寂静的窑场难得地忙碌起来。窑工们蒸了满满一锅饭,炒了山菇、野笋,让几年未吃过一顿饱饭的游击队员们把肚子撑得溜圆。由于太累,饭后他们来不及寒暄,便倒在窑工们散发着汗味的窝棚里美美地睡了一觉。次日醒来,精神倍增,周春霞也有了打听家事的闲心。不问不打紧,一问她半天回不过神来——原来上次那人说的全是实话,爹、娘和那个王八蛋哥哥,确实都不在了!哥哥周春强那时竟积极加入追捕流散红军行列,四处杀人放火,被红军游击队打死了,罪有应得。爹和娘却死得不明不白,关于他们的死因有几种说法,有说是被红军打土豪镇压掉的,有说是被老鹰寨的土匪抢劫时杀死的,还有说是被房秋心里应外合谋害死的。
窑工们围着周春霞七嘴八舌,说得她头晕目眩。换了以往,她肯定要哭得昏天黑地,但经过几年的生死磨炼,再大的悲痛也不至于让她失态。她静静地坐在草丛里,眼前闪过爹、娘蓦然清晰起来的面容,血液在脉管里呼啸而过,眼中似有火苗在隐隐耀动,风声、林声和窑工们的话音被莫名地放大了,她在喧嚣中体味到了难以形容的死寂。那一刻,她想自己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那现在五堡不是剩下个空壳吗?”
窑工们你瞅我我瞅你地待了一会儿,终于有人嘶着气告诉她,五堡现在由房秋心和牛牯把持着。
“牛牯被陈太平团长招安了,当了连长,就驻扎在墟上,平常不晓得几醒(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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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秋心和牛牯是两伙计,打连了!”
“对了,听讲她还害死了你大嫂。什么?你不晓得你哥娶了老婆?报纸上登的,说是在火线上结的婚。”
“你大嫂是广昌人,她哥和你哥一块打仗时打死了。你嫂子人挺好的,蛮会打理家务,对你哥也不错。你哥受伤后全由她照顾呢。她有了大肚后有些事情还自己做,对我们蛮和气的。可是你哥死了以后她就不见了,好奇怪!”
“大家都说你大嫂生下崽后被房婊子杀掉了。房婊子现今带着一个细鬼,说是从外面捡来的,估计是你嫂子留下的骨血。她好阴险,想当初装癫佬,食屎食尿,现今晓得几起眼,挎着牛牯的胳膊赴圩,看得人眼睛血出!”
周春霞听到这,怒火中烧,抽出腰刀“霍”地砍向身旁的一棵小树。小树“咔嚓”一声断了。她想哭,但没了泪,她想喊,却失了声。她怅怅地抽了几口气,终于还是一言未发。只是手中的大刀再也拿不稳了,当啷一声掉在脚边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那声音在空气中嗡嗡响着,挟着一股寒冷的杀意……
如今两年过去了,这疼依旧丝线般盘绕在她的心尖,让她悲恸和愤慨。不过这些悲恸与愤慨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才会浮上脑海,一旦天亮,便不翼而飞,充斥胸臆的是那永不衰竭的斗志和对革命成功的坚定信念。正是这铁般的信仰支撑着她克服了无数艰难险阻,在腥风血雨中坚持着走到了现在。
现在的她比当初离开五堡时明显地憔悴和苍老了,但由内而外的美却是从容和长久的。几年来的磨炼,使她变得异常的机智、冷静和坚强,如同换了一个人。在她和刘观音的带领下,那支原先只有十几人的队伍已壮大到几十人。他们此时已与陈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