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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一个大男人因贪享自己的身体而心急火燎的模样,心中快乐得没比。而他很喜欢的事情,当然也是她同样很喜欢的事情……但是在酒吧里,在众人的眼里,她却宁愿自己被视为老板娘,跟他只不过是跟她所雇佣的一名演奏人那么一种隶属关系。在她的房子里或在他的房子里,她感觉自己更是属于他的,也早已习惯了满足着他的种种冲动对他百依百顺;而在酒吧里,情形反了过来,有时她会悄悄对一名侍者姑娘吩咐:“去告诉他,别拉大提琴了,吹几首好听的箫曲。”于是某个侍者姑娘就会走到他跟前悄悄传达她的“指示”。他呢,一向都是绝对服从的。那时,她心理上也会获得一种极大的满足,伴随着极大的快意。在众人面前,胸脯挺得更高了,脸上的表情更加自信了。甚而可以说,接近着是一种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表情。在他们的酒吧,已经过去了的两年里,她从没直接走到他跟前亲口跟他说过一句话。似乎那样便与她的经理的身份不相符合了。有时候她独自默想他们的关系,觉得能在七百多个酒吧里的晚上做到那一点,自己隐蔽他们之间真正关系的能力也实在是够高超的。当然,他配合得也好,水平也够高超的。而在侍者姑娘们和常客们看来,她对他的冷淡简直不近情理。两年来他毕竟大多数晚上准时地出现在“伊人酒吧”进行演奏啊,就算仅仅拿他当一个卖艺者来看待吧,两年的时间也该算是一种较长的雇佣关系了呀。对他态度亲近点儿又能使她少了什么呢?何况他除了性格有点儿怪,其他方面比如他行为举止的绅士风度,他的多才多艺那都是挺值得人尊敬的啊!秦老在认她做了干女儿之后,曾找了个机会以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口吻对她说:“小秦呀,对乔祺,你别总是那样!”
她佯装困惑地反问:“我怎么样了啊?”
秦老一脸严肃:“你干吗总是对他不理不睬的呢?你对他要有一种自觉的平等意识嘛!一个可爱的女人,在平等意识的有无方面,应该做榜样嘛!咱们‘伊人酒吧’是一个人文的地方嘛!你连对客人都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的,为什么单单对乔祺冷若冰霜呢?你究竟看着他哪一点不顺眼呢?”
秦岑故意没好气似的说:“我讨厌他那副自命不凡的模样!我十八岁就登台演出了,本省的、全国的,文艺圈里的什么人物没见过呀?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到国外去混了几年吗?混得好他会回来吗?您只批评我,怎么不说他?两年来,在咱们‘伊人酒吧’,他主动跟谁说过句什么话呢?他又什么时候对我表示过好感呢?我是老板,干吗那么卑贱,非反过来和他套近乎呢?……”
秦老连连摇头:“不对不对,女儿你这么看问题越发的不对了。他不是自命不凡。他的性格就是那样,你何必怪他?我也不是怂恿你和他套近乎,只不过是提醒你一下,对他的态度,大面儿上要摆得过去……”
秦岑打断道:“这几天我的确越看他越不顺眼了,说不定哪天决心一下,让一位姑娘告诉他以后别来了!……”
秦老急了,不仅大摇其头,而且连摆其手,杞人忧天地说:“女儿,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呀!难道你真的感觉不到,至少一半常客也是冲着听听他的演奏才来‘伊人酒吧’的吗?为了‘伊人酒吧’的效益考虑,你刚才说的那一种决心下不得的!”
秦岑一笑:“我看也不见得吧?买套高级音响,买十几张原版的中外经典音乐光盘,难道还抵不上他一个人的演奏?……”
秦老更急了,以指点思想误区的口吻说:“错!听音响那是什么感觉?那是什么气氛?有一个够水平的人就在眼面前演奏那又是一种什么感觉?那又是一种什么气氛?人们到酒吧这种地方来,图的不就是感觉别处没有的气氛和情调吗?哪一家酒吧还买不起一套组合音响?放音乐光盘怎么能和一个够水平的人的现场演奏相比呢?我并不想把他的演奏水平强调到多么高的地步,但他的水平起码是可以和专业水平相提并论的吧?……”
那一天,纯粹是由于不太忍心看着是自己“干爸”的老教授太为自己着急,秦岑才结束了认认真真地作的一场戏,最后表示一定听“干爸”的话,以后尽量对乔祺亲近些……
2004年除夕的晚上,秦岑怀着高兴的心情买了几样东西,大袋小袋拎着敲开了秦老的家门。
“是秦岑呀,真想不到!快请进,快请进!……”
开门的是秦老的老伴儿,先是出乎意料地一愣,接着目光自上而下瞧向她拎在双手里的袋子,于是情不自禁地笑了。虽然,按秦老和秦岑的一层关系来说,自己该是秦岑的干妈,却由于自己和秦岑的关系毕竟还不太熟,所以亲热的态度之中,仍搀有着一般性的待人接物的客气。
秦岑刚迈进门,秦老已闻声走至门口。
“哎呀女儿,你那么忙!……怎么还带了这么多东西呢,真是的,真是的……”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十一
在“伊人酒吧”里,秦老跟秦岑说话时,一向是有点儿居高临下的口吻的,如同省部级领导干部深入基层,刻意要和普通群众缩短距离打成一片的那种口吻。亲切中有调研的意味儿,和蔼中有关怀的成分。即使谈笑风生,也表现出知识分子长者对晚辈极具吸引力的阅历厚重的气质。但秦岑成为不速之客出现在自己家里,倒反而使他显得不知所措了似的。岂止是不知所措,简直看去还有那么点儿受宠若惊了似的。
“你哎呀什么呢!你倒是先把女儿手里的袋子接一下啊,我看你才真是的!”
他的老伴,已从秦岑手中接过了两只袋子,放在门厅里的小圆桌上,转身见另两只袋子仍拎在秦岑手里,他也不接,瞧着干搓自己双手,心中不免来气,瞪着眼训他。
秦老这才从不知所措之境得以摆脱,猛醒到了自己该做什么事,该怎么做,立刻从秦岑手里接过那两只袋子,也放在小圆桌上。
落座后,干爸问:“第一次来,不好找吧?你怎么不先打电话告诉我你要来呢?那我会在校门口接你呀!”
秦岑说挺好找。说问了几个人,看来干爸在校园内鼎鼎大名,问谁谁知道,谁都乐于详细指点她怎么走。
干爸说:“在校园里,我人缘还可以。出了校门,在社会人缘怎么样,我自己就不清楚了。”
秦岑说她清楚。说干爸在社会上口碑也很好。起码“伊人酒吧”的常客们,谈到干爸时都是流露好感的。说今天是“三十儿”,晚上雪又不下了,酒吧离学校又近,心里想到该亲自来拜个年,也认认门,便忙里偷闲地来了。没什么事儿,只是想来看看干爸干妈。坐不了多一会儿的,聊几句就得赶紧走。
秦老问:“都‘三十儿’了,还是那么忙?”
秦岑叹口气道:“晚上照常营业啊。去年‘三十儿’晚上咱们‘伊人’营业来着,想以后年年‘三十儿’定下这个惯例。”
干妈这时进了屋子,插言道:“来看看,心意到了就行了呗,何必非买那么多东西啊! ”
秦岑笑道:“别看左一袋右一袋的,也没买什么特别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雪太深,路不好走,也打不着‘的’了,有那份心,却做不到了。只不过亲自去到离酒吧最近的小超市,给干爸买了双皮鞋,一条围巾。给干妈买了件唐装小棉袄,还买了几盒滋补品。反正等于是提前几小时给干爸干妈拜年了,干爸干妈的不能白叫着呀!”
一番话,说得秦老和李老师也都笑得合不拢嘴了。
闲聊了几句以后,不知谁的话头引起的,干妈抱怨起干爸来。说干爸浪费在电脑上的钱太多了。去年刚更新,今年要换代。上网还要上宽的!一个退休多年的人了,自己个儿在网上建的什么网站呢?那可得每月二三百元的管理费呀!……
秦老皱眉打断道:“这是我的爱好!除了烟酒,我也就只有这么一种爱好了。你以后别总当外人数落我建个人网站的事儿!”
他老伴顶撞道:“秦岑可不是外人!”
他厉声说:“在干女儿面前也不许!”
秦岑见他们眼看要闹得不愉快起来了,急忙打圆场。
她说:“干妈,你索性就由着我干爸得啦。网站的管理费,我每月替我干爸交了。显示器都那么旧了,也确实该换新的。我替干爸换。咱们换液晶的,又薄,又不损害视力。过完春节让酒吧里的姑娘给送过来!就这么定了。”
秦老望着秦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
李老师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竟也没说出什么话来,只有笑……
三个人欢颜笑语地说了会儿话,秦岑就告辞了。她向酒吧走回去的路上,心情格外高兴,因为干妈对她的那一份儿亲热。更因为,乔祺一会儿要到酒吧来了。
如果一个人是酒吧老板,如果这个人还是一个女人,那么她对酒吧这一种地方,必定会有是另一处家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就像变成了“伊人酒吧”的一部分,“伊人酒吧”就像变成了她的家的一部分。三位一体,统一而和谐。在别人看来,她并没必要天天像上班似的按时按点去到酒吧,老板娘嘛,何必那么亲力亲为呢?其实别人有所不知,那都是她的乐趣,那是她人生的滋味。她品咂它,如同第一次含了块奶糖的小孩儿。倘哪一天她当不成“伊人酒吧”的老板娘了,尽管真相是她只不过占有它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那么她会感到她的人生没着没落的。
当初,“伊人”二字是她起的。起酒吧名称一事,秦岑曾说:“我文化水平低,起不好。你在国外待过多年,还是你定吧。”
乔祺理所当然地回答:“对,名称很重要,是得我起。”听那意思,非己莫属,连句假装谦虚一下的话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