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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祺只得也站住了。二十九岁的大哥哥,在十四岁的小妹面前,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弟弟似的。而且是跟屁虫那一类的。他尤其觉得自己对小妹的话听从得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了。连自己都对自己难以理解了。
她将“不许”二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
乔祺听了,心中难免有几分不悦。他怕影响她考试的情绪,什么话也没再说,抚摸了她的头一下,一转身,迈着缓缓的,根本不情愿的步子往家走。
回到家里,他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仿佛那一天将会产生的,是一次直接关乎自己以后人生命运的结果。他坐立不安,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地踱了几遭,最后背起大提琴进城去了。那一天他在城市里并没有什么演出可以参与,纯粹为了打发时间,在江畔拉起了大提琴。他已经很久没在江畔演奏过了,琴声自然又吸引了不少人。
一辆小汽车驶来,停住。车上踏下他的一位朋友,是省歌舞团的一位中年指挥,在全省音乐界很有些名气的人物。对方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接着夺过他的大提琴,另一只手将他拽上了车。
他问人家有什么事?
人家说别急,一会儿车停了告诉他。
车顺着沿江路往前开了十分钟,停在僻静之处。指挥从前座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还像个流浪艺人似的干那种事儿?你现在已经不至于那么缺钱花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是为了挣小钱,只不过是为了解闷儿。
人家指挥说那几天到处找他,没想到无意间发现了他。人家到处找他是要亲口向他报喜——省歌舞团决定将他纳入正式编制了!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五十九
“真的?!”
他闻言喜出望外。省歌舞团的大提琴手出国不回来了。某次他经朋友介绍,参与了省歌舞团的一次演出,算是救急帮忙,于是给指挥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人家主动提出要向省歌舞团推荐他,这当然符合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但一想到实现之难,也就只看做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并没太认真,更没放在心上过。后来,竟渐渐忘了曾有那么一回事儿了。
指挥说:“乔祺啊,为你我可没少跟领导们谈。班子里的每一位都谈过了。现在终于落实了,连你的户口问题团里也将替你出面解决啊!”
这喜事来得太突然了,乔祺高兴得头都有点儿晕了。
“还有好消息呢!你回去各方面准备准备,下一个月,几乎天天晚上都有演出任务。上 半月在省内巡回演出,下半月到兄弟省份去演出。一个月后,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去演出,你可要多练习几首独奏曲目!……”
对方一说到出国演出,自己也不禁喜形于色。
乔祺脸上的喜色,却渐渐收敛了。
他嗫嚅地说:“我……我考虑考虑……”
“考虑?你还考虑个什么劲儿啊!”
对方诧异了。
“我……我得跟我妹妹商议商议……”
“跟你妹妹商议?!”
“是这样的……我妹妹今年该上高中了……演出任务排得一满,我恐怕在时间上保证不了……”
“可……如果真是这样,团里急着要你干什么呀!哪个单位不是在正缺人的时候招人啊!乔祺,你可别让我为你的事儿白费心思……”
“多谢了,多谢了!……但我,我真的保证不了……我妹妹……我……出国我是特别……”
乔祺脸红了,语无伦次了,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尴尬之下,他一手抓琴,一手抓弓,下车了。
“乔祺!……”
他头也不回,大步而去。如同叫他名字的是债主,而自己是一个已经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
回到家里,乔乔已做好了午饭,正守着饭桌等他。
他问:“考得怎么样?”
乔乔说:“还行。”
他再就什么也没问。
乔乔也什么都没说。
他自然不会跟小妹商议去不去省歌舞团的事。
将才十四岁的小妹整夜整夜地独自撇在家中,这是任什么好事都不能使他作出决定的。以后的半个月里,兄妹间话少了。二人中无论谁,都能隐隐地感觉到家中被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压抑气氛所笼罩。除了父亲去世前后的日子,那是从没出现过的家庭现象。
一天,他从黄土岗上练琴回来,进了家门,不见小妹的影子。
“乔乔!……”
“小妹!……”
连叫两声,不闻应答。正纳闷着,忽然有人从身后蹿到了他背上,双臂搂住了他脖子,两条细腿夹住了他的腰。
当然只能是乔乔。
“小妹,别闹!吓我一跳!……”
小妹却一口咬住了他耳朵。
“哎呀,疼!我打你了啊……”
嘴上说打,手掌已反打在小妹的屁股上了。
小妹的嘴松开了他耳朵,在他背上吃吃笑。
她说:“哥,背我一圈儿!”
他说:“少来!你当自己还是小孩呀?”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六十
她的嘴紧凑着他的一只耳朵,悄语:“哥,我考上了,接到录取通知书了……”
“骗我!”
他的心怦怦怦激跳起来。
她说:“哥,我从你背后都能感觉到你的心跳加快了。”
“你要是真骗我,我饶不了你!”
他的语音都变了。
“你走到桌子那儿,自己看。”
他背着小妹几大步跨到桌前,果见一纸录取通知书,平展展地放在桌上。“乔乔”二字,赫然入目。
他伸出手去要拿起通知书,乔乔却又咬他耳朵。
“还咬我!让我细看……”
“有什么好细看的,就那几行字。除了我的名字,其他字还都是印的!背我走一圈嘛,背我走一圈嘛,要不我还咬你耳朵!”
“好好好,背你走一圈儿,背你走一圈儿行了吧。唉,我的命啊!”
“你的命怎么了?怎么了?有这么一个争气的小妹妹,你还嫌自己的命不好吗?”
乔乔的话,听来有点儿自命不凡。
于是他背着小妹在屋里踱起圈儿来。岂止踱了一圈儿!嫌屋里地方小,自觉踱到院子里去了。在院子里踱了几圈,怕中午的太阳晒着小妹,便又踱入屋里。一边踱,还一边讲笑话给小妹听。逗得小妹在他背上一阵阵笑。她起初吃吃低笑,后来终于笑得格格嘎嘎的了。他已经多年没听到小妹格格嘎嘎地笑了。那快乐无比的、响亮的、特有的圆润的笑声,通常被人们形容为“银铃般的”笑声,使他心旷神怡,好情绪饱满于胸,觉得听着是一种享受。什么去不成少年宫的事儿了,什么去不成省艺校的事儿了,什么失恋的事儿,什么去不成省歌舞团的事儿了……一切放弃之事,心灵受创之事,那时刻似乎都被小妹格格嘎嘎的笑声所驱除了。像彩虹一出现阴霾的天空便晴朗。
在小妹一阵一阵快乐的悦耳的笑声中,他眼中不知不觉流下了一行又一行泪水。
那一天,是父亲去世以来,他感到最高兴最幸福的一天。
是啊,自己恨不能全力以赴毕其功于一役,某一个早晨醒来一下子就向小妹宣布实现了,却又不知从何做起之事;小妹抓住了一个从天而降似的机会,仅靠自己优异的学习成绩, 闷声不响地就顺利达到了目的。还有比这更使自己高兴更使自己幸福的事吗?
从那一天起,大哥哥对小妹真的开始刮目相看了。他对她不禁地心生几分钦佩了。甚至,还有几分崇拜了。
……
冬季来临前,乔家彻底变了样。
乔祺已经攒下了四千多元钱。在1992年,对于农村人家,那是不少的一笔钱。他用三千元翻修了家宅,重整了院落。还接出了一间二十多平方米大的新屋子,从城市里买了几样旧家具摆在新家里,告诉小妹那今后就是她的屋。乔祺自小就不喜欢土坯的院墙,现在就更不喜欢了。他也不喜欢砖砌的院墙。他喜欢围成院子的是木板栅栏。一征求小妹的看法,小妹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市里音乐界的朋友们,帮他从木材厂买了些带树皮的便宜木板,用它们围成的院子,不但在村子里与众不同,而且令兄妹二人感觉蛮有生活的情调了。翻修家宅的人,也是市里音乐界的朋友们出面请的。都是市里建筑工程队正规的工人,收钱少,翻修的质量又好。窗台以下的半截墙,砌成砖的了。窗台、灶台,都用水泥抹得镜面似的平滑,还刷了绿油。前后左右的墙根,也用水泥抹出了一米宽的护墙围。三间宽敞的屋子,用洋灰喷得洁白。两铺火炕,铺的都是新席……
村人们都说,看人家乔祺,原以为他心思一点儿不在农活方面,是没正事儿。不成想靠着摆弄洋乐器,倒出息了。看他把个家收拾的,多像样!
话里话外,既夸且羡。
而村里的几位对村长乔守义感情深厚的老人,就替乔祺想得多了。他们推举一人,找乔祺聊了一次。
“乔祺,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打算的呢?”
人家觉得问得够开门见山也够明白的了。
“大爷,您指什么事儿呢?”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六十一
“就是,你和你妹的事儿呗!虽然十四五年了,可我们老人都清楚,乔乔她不是你亲妹。如果你心里对她有打算,到时候我们愿意为你点破。三年后,乔乔高中毕业就十七八了。再等二三年,不就到可以做你媳妇的年龄了吗?由我们撮合你俩结成小两口,那你父亲在黄泉之下也会替你们高兴的,我们也算尽了份儿当年是老哥们儿的义务啊!”
乔祺这才明白老人家们指的是什么事儿,腾地闹了个大红脸。
他生气地说:“您胡思乱想什么呢!乔乔她是我小妹!永永远远都是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