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唧是前奏,是警告,倘居然没被重视,她就会哭。因为有了保护她的经验,坡底村的少年虽然自己饱尝苦难的滋味,却一点儿也没惊着她吓着她,更没磕着过她压着过她。她竟然毫发未伤安然无恙。令他始料不及也更加糟糕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小被子不知何时被她蹬松了,她的两只小脚丫从被子底角暴露了,已经冻红了。他顿时心疼起来。赶紧掀开盖着她脸的被角一看,她的一只小手也不知何时从被子里挣了出来,正津津有味儿地嘬自己大拇指呢!终于又一次重见天日,这分明是她所盼的,她感激似的冲他格格笑了两声……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六
坡底村的少年除了当机立断,马上脱下棉袄包在她的小被之外,再无良策。
他那么做了。
是的,那一个大雪天那一路上的种种经历,对于十五岁的坡底村的少年,真的无异于是一场苦难。虽然他只不过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虽然他年纪小小时就死了娘,但是从小长到大 ,却从没像那一天那么责任重大孤身无援过。
那一天他怎么也没想到,抱在他怀里的那一个小小人儿,日后会逐渐与他形成一种撕不开扯不断越撕越扯越发密切的关系。依他那十五岁的少年的头脑推测,恩师至诚相托的这一件事,大概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往长了说,是一个月的事。再往长了说,是半年一年之事。再怎么长,大约也不会长过一二年去。
这农村少年早就巴望能获得一种机会报答恩师对自己的栽培了。
现在这一种机会终于降临了,他对自己的承诺无怨无悔。非但无怨无悔,还有几分感到欣然。
他受一种大意志的支配,赤着一只脚,步步踏雪,不管不顾前边雪下的野地还有多少冰窟泥沼,以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气概直奔家这个目标而去……
一个半小时后他终于回到了家里,他已快变得没了人样。
冬季的农村照例没什么农活儿,当村长的人也比较的闲在着了。
他的父亲气管炎犯了,请了假没到公社去开什么对农村基层党员干部进行政治教育的会,正斜卧在火炕上看报。
父亲惊愕地问他:“你?……怎么了?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他先没顾上回答,先将她轻轻放在了火炕上,之后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
父亲坐起,狐疑地瞅着他那包卷住的泥雪巴叽的棉袄又问:“那……那是什么?”
他打开了棉袄,露出了里面的小花被;掀开被角,露出了那小小人儿白白嫩嫩的脸。
他说:“是个女孩儿。”
“谁家的?”
“不知道。”
他父亲的嘴白张数次才又问出一句话:“那……你你你……你从哪儿抱来的?!”
而这时,小被子已全被小手小脚弄开了,其过程如同卵生的什么小动物弄破它们的壳。随之,身上只着一件小红兜兜的女婴大耍杂技。她动作高超地抱住她的一只小脚,轻而易举地用她的小嘴含住了自己的大脚拇趾。在小红兜兜的衬托之下,她那一节节胖嫩的四肢,柔若无骨,白得像粉皮儿上再撒一层精白面粉。
“捡的。”
十五岁的少年低下了头,声音也小得刚刚能让父亲听到。这是他在路上决定了的回答。并且决定,无论受到怎样的惩罚,都不改变。在他想来,这么回答是惟一最好的回答,虽然明知必将激怒父亲,但只要自己一口咬定,便可大大减少父亲对他的盘问。
他横下一条心,势必得让父亲接受现实。
“再说一遍?!”
父亲果然一下子被激怒了。
“捡的。”
当儿子的脸不变色心不跳,也不弯腰,用他那只满是泥的赤脚,将另一只脚上的鞋蹬掉了。
“你你你……你敢说你捡来的?!”
父亲的手掌,在木炕沿上重重地拍了一记。
大脚拇趾从女婴的小嘴里吐了出来,然而那一只小腿还斜翘空中。她的小脸循声一转,围棋黑子般的一双眼睛瞪着那身为父亲的大男人的脸。
“就是捡来的嘛。不敢说也得这么说,敢说也得这么说。”
当父亲的又白张了几次嘴。彻底的算是白张,一个字都没能再说出来。
儿子似乎蛮有道理地说:“不让我说捡来的,那你让我怎么说?”
“我揍你!”
当父亲的双腿垂下了炕,气急败坏地用双脚探寻他的鞋。
这时,炕上的女婴哼唧了两声。
儿子提醒道:“爸你别这么大声嚷嚷。你会吓着她的。她要是被你吓哭了,我可不哄……”
“浑蛋!……”
父亲的脚穿上了鞋,一步跨到儿子跟前,举起了巴掌。
当儿子的将身子一挺,脖子一梗,紧闭上了眼睛,预备挨一记狠狠的耳光。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七
哇!……
女婴突然哭了。
那一种哭声,用响亮已经不足以形容。那简直是一种嘹亮的哭声。冲锋号似的使人热血沸腾准备前仆后继的一种哭声。
父亲的手僵在空中了,腮上的肉气得直搐。
儿子的眼睁开了。他感激地向她一瞥,觉得是获得了强大的道义声援。
他以策略的一心要化干戈为玉帛的语调说:“看,怎么样?……”
“你你你……别让她哭!”
父亲僵在空中的那一只手,还是不肯善罢甘休地扇了儿子一巴掌。却没扇在他脸上,而是扇在他后脑勺上。
儿子心中窃喜一下。他明白,这意味着局势正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转化。
他几步走到炕前,将上身趴在女婴旁边,歪着头,脸凑脸地对她说:“哎,别哭,别哭。看,有我在这儿呢!你不认识我了吗?……”
围棋黑子般的那双眼睛瞪向了他。她立刻不哭了。
他将嘴凑在她耳畔,又小声说:“你真好,够朋友!……”
她当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
但她分明已经熟悉了他的声音,而且也分明不讨厌他的脸。
对婴孩儿,熟悉的声音是安心丸。他(她)们首先是通过熟悉的声音来获得安全感的。大抵如此。好比小动物是通过气味辨识母体的。
她格格笑了。
她其实是一个不爱哭很爱笑的女婴……
那当父亲的大男人,顿感自己在儿子面前下不来台。
他哼了一声,退回炕边,相背而坐,卷好一支烟,满心的恼火不得发泄,闷声不响地吸起烟来。
他刚吸两口,儿子抗议道:“爸你别吸了,看呛着她!”
当父亲的扭头狠狠瞪了儿子和女婴一眼,起身离开,躲到另一间屋里吸烟去了。
才又吸了两口,儿子也来到了另一间屋,嗫嚅地说:“爸,她屙了,蹬踹得哪儿哪儿都是屎……”
这样一来,局势更加朝向有利于儿子的方面转化了。矛盾归矛盾,冲突归冲突,到了晚上,父子俩毕竟还是要同炕而眠的。如果弄得炕席上也都是屎,那么损害的就是父子俩共同的利益了。父亲是过来人,比儿子有常识,知道屎要是果真弄到炕席上,那可是挺难擦得干净的。明摆着的事,炕席是一条条席蔑子编成的,缝隙交织,容易藏污纳垢。不可能将炕席拆了,将席蔑子擦干净了再编上。那么臭味就会保持几天。甚至到了夏季,那一小片席面仍会吸引苍蝇……
当父亲的一想到这些,也就顾不上生儿子的气了,立即丢掉卷烟,一脚踏灭,与儿子同心协力地处理起儿子“捡的”女婴造成的突然情况来……
不消说,至此读者早已明白,这个女婴,便是被秦岑叫做“小妖精”的那个姑娘。
而乔祺父子俩将一切处理停当,也就是将一床新新的小被拆了;将弄在乔祺棉袄上的屎刷尽了;在屋里现拉绳晾起来了;现烧水给“小妖精”洗净了身子;炕上铺了他们自己的褥子。用他们自己的被子将“小妖精”围住;还找了一个干葫芦敬献给她,希望她能安安静静地自娱自乐一会儿时——北方冬季的天,早早地黑下来了。
那“小妖精”玩了一会儿干葫芦,便丢在一边不感兴趣了。她从被子的包围中爬出,又在褥子上尿了一泡,于是父子俩又陷于措手不及的忙碌之际,而她爬到炕沿边,扬着头像嗷嗷待哺的小羊羔似的开始不停地咩咩叫。当然,她叫出的是人话,反反复复只两个字是:“饿,吃……吃,饿……”
乔祺怕她冻着,更怕她摔到地上,急忙一步抢到炕边,将她重新用被子围住,硬将干葫芦塞在她手里。
而那父亲,跺了下脚,无奈地摇头叹气:“唉,你!你!你个好儿子!你说你捡回家个什么不好?捡回只小猫小狗都比捡回家这么个‘小妖精’强!小猫小狗还知道专找个背人的犄角旮旯屙尿呢!你看这么一会儿弄得这……这……”
当儿子的自觉理亏,只有低了头不出声的份儿。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八
当父亲的就又跺了下脚,低吼:“你没听到哇?她说她饿,她才屙完尿完,这又要吃,你倒是让我拿什么给她吃?嗯?拿什么给她吃?”
儿子也不知道该拿什么给这“小妖精”吃。他忽然想到了一并带回来的那书包,不禁朝炕另一端的书包看了一眼。
父亲的目光也落在书包上。
他怕“小妖精”等不及东西入口哭起来。她刚才那几声嘹亮的哭声使他脑仁疼。他已十几年没在近处听过小小孩儿哭了,而她竟哭得那么气焰嚣张!
谢天谢地,书包里有一整瓶奶粉,半瓶糖,还有一只带奶嘴儿的奶瓶。
“小妖精”一看见奶瓶,格格笑了。
而当父亲也当村长的大男人,立即转身又去烧水,冲奶……
“小妖精”捧着奶瓶自得其乐地喝奶时,父子俩趁机将褥子翻了过来,好让火炕再烘着被尿湿的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