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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小婉小俊睡着了。否则……否则她还有脸继续当这“伊人酒吧”的什么经理吗?
秦岑简直没法儿不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也不能让那“小妖精”如此简单容易的伎俩得逞啊!
她发呆片刻,也冲出了酒吧。
外面的冷空气,使她浑身一哆嗦,于是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天穹已经不像子夜时分那么幽黑了,另一个日子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微明,已经开始像水分似的从那幽黑的背面渗透着了。再过两个小时,黑夜便将完全过去,黎明的曙色就会在天穹上豁然呈现了。
她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从一个年月冲到了另一个年月里,因为一个原本属于她的男人被诱惑到了另一个年月里。
此时她才意识到,那一个男人对于她是多么重要,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倘失去了他,不是连挣钱这件事都意思不大了吗?一个除了他在这世界上再无亲爱者的女人,也就是自己,还要许多钱干什么呢?如果自己渴望做爱,谁又来和她做爱呢?任何一个别的男人能代替得了他吗?她的身体已经多么习惯了和他的身体亲爱在一起了啊!“她”还能再接受并重新习惯另一个“他”吗?
她内心里倍感恐慌。
仅仅片刻,马路左边不见了他和那“小妖精”的身影,马路右边也没有!
马路的左边和右边,寂静得像两幅照片。
他们哪里去了呢?
难道那“小妖精”不但善施惑术而且竟能地遁,一出了酒吧的门就粘带着他一块儿钻到柏油马路底下去了吗?
她的目光无意中朝跨街桥上一瞟——原来他们在桥上!
他们还是那种样子。或者说,双双一走到桥上,又是那种样子了!就是那种她在酒吧里看得目瞪口呆的样子。区别仅仅是,他身上披着他的羽绒衣了。他的胳膊也不白长了似的垂着了。他竟双手托抱着她的臀部,使她能在他身上粘得更久也更舒服!
这么冷的天,他那双手也没戴手套,怎么也不怕冻?!
她恨得咬牙切齿,还有点儿心疼他的手。
在城市的半空中,在说黑不黑说白不白黑中透白,白又白得有些灰暗的天光的背景前,他们的合二为一的身影被衬映得相当清晰。她看见那“小妖精”高翘着下颏扬起着脸,一个劲儿地想要亲吻他。而他向左转了一下脸又向右转了一下脸,竭力躲避着她的亲吻。最终她的嘴还是吻到了他的嘴。可以说他躲来躲去没躲开,也可以说他是不想再躲了。依秦岑的眼看来,他当然是不想躲了!干脆将她再从身上撕扯下来,高高举起掼到马路上去,看躲得开躲不开?他怎么就不那么做?还是他心里边舍不得?乔祺乔祺,你、你!你要是把她摔死了,我秦岑二话不说替你去偿命!她气出了眼泪。更让她生气的是,他们的嘴一吻到了一起,再就无法分开了似的,她的嘴唇她的舌能分泌出一种万能胶似的!他的身体一动不动,石化了似的。他的头低着,也一动不动,吻得那么投入!他身上粘着个“小妖精”他怎么就一点儿都不觉得累?他的头低了那么久他怎么就不怕得颈椎病?他的嘴唇怎么也不和她的嘴唇分开一下换一口气!“小妖精”呀“小妖精”,你是打哪儿的妖洞里来的呢?果然是一只猴气十足的“小妖精”!不但善于往人身上蹿,而且连和人亲嘴都要在显眼的高处!你怎么就不和他躲到个角落去亲呢?那我也眼不见心不烦啊!诱惑了别人的男人还得意洋洋了?还生怕别人看不见呀?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一
秦岑想喊。张张嘴,不知自己该喊句什么。
生生是气出来的眼泪,从眼角淌到了腮上,冻结在腮上成了一条冰线,她却不觉得。
初一的崭新的阳光洒入了酒吧。酒吧内“三十儿”夜晚的温馨又浪漫的烛和灯营造的情调,暗淡了下去。
秦岑盼了许久的一个特殊的日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对于她,不消说,特殊是太特殊了,但却是那种有如噩梦一场的特殊。回想一下神经都会大受刺激。
回到屋内她对小俊小婉说:“你俩将门窗栅板都装上,锁了,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吧。”
“那经理您呢?”
小婉问得有点儿放心不下。
她说:“我要去补一觉。”
说罢站起身来。小俊要扶她走,被她轻轻推开了。
……
秦岑怎么能睡得着!
她腿上盖着自己的大衣,蜷在她办公室里的长沙发上,三忍五忍,忍了又忍,最终没忍住,还是用手机拨通了乔祺的手机……
“你在哪儿?”
“在我的卧室里。”
“不是在卧室里吧?是在阳台上吧?”
“对。是在阳台上。卧室里信号不好……”
“不是因为信号不好吧?是怕她听到吧?”
“不是。”
“你把她带到你那儿去了?”
“是的。”
她的声音很小,轻声细语的。
他也是。
“你们都干了些什么?”
“没干什么。一直说话来着。”
“光说话来着?”
“……”
“回答我呀。”
“反正我们之间没发生你认为的那种事。”
“你知道我认为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
“秦岑,我以后会慢慢向你解释……”
“你不是人!你一直在欺骗我的感情!我才不需要你向我解释什么!……”
她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而且变尖了。像修理音响的人调试时发出的有毛病的声音。
“秦岑,你千万别这样。何必把自己搞得太累也把别人搞得太累?事情并不像你猜想的那样!”
“……”
“我和那女孩儿的关系实在是有点儿……不是这会儿一句话两句话能向你解释清楚的……”
“……”
“她刚睡着,我怕惊醒她。所以才到阳台上来接……”
“乔祺,你给我听着,我们之间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永远不会再迈进你那套房子的门!你另找一个人吧!……”
她啪地合了手机,已是泪流满面。话说得绝情,心也快碎了。
除了他的床,那“小妖精”还能睡哪儿?
而自己和他,在他的床上,曾云云雨雨地做过多少次爱啊!叫她怎么能轻信,他和那“小妖精”只说话来着呢?除了那张宽大的床,他和那“小妖精”还能在别的什么地方颠鸾倒凤呢?——这想法像饥荒年代的耗子似的一口不停地啃咬她的心。
“一直说话来着……”
在他和自己之间,还有比这更大的谎言吗?
这么虚假可耻的谎言,他怎么好意思对她说出口?
于是好像有另一只大耗子也开始啃咬她的心。
秦岑头脑里一片空白。在她三十七岁的人生中,此前只有过两次这样的情况。一次是小时候失去了母亲那一天;一次是成为演员后失去了父亲那一天。那两个日子对于她是完全黑色的。仿佛突然变成了瞎子,再也看不到生活中还有什么欢乐可言了。
现在,2004年的大年初一,对于她又是一个完全黑色的日子了。尽管,窗外的天光恰恰相反,正一刻钟比一刻钟更加明亮。
她如同一条被厨子牢牢按在案板上,并用刀背狠狠拍裂了头的鱼。
本来她给他打手机,目的是要讲述一下自己刚刚经历了的精神刺激,获得他的一番抚慰。除了对他讲,从他那儿获得抚慰,她还能对谁去讲呢?还能指望会从谁那儿获得到起实际作用的抚慰呢?她多么希望听到他说:“你等着,我立刻就到你身边去!一切有我呢!”如果他说了,她绝不会忍心让他真的踏着深雪再来酒吧一次的。并且,也会原谅他和那个小猴子似的“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行径。他不解释,她甚至可能不愿多问。他若想解释,那么无论是一种多么破绽百出的解释,她都会一笑置之——只要那个“小妖精”别再出现在“伊人酒吧”里,只要他保证和那个“小妖精”之间不明不白的亲爱关系适可而止……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三十二
5
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这里专指的是既有性的亲爱又以爱为纽带,而非柏拉图式的那一种关系中,我想确乎是有某种也许只能叫做“缘”的定数的吧?太多的人们将“缘”泛化了,以为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一男一女之间既发生了恋爱和性事,便总归算是有“缘”了。这么想比较符合佛教的诠释,但不是我这里所要强调的意思。我要强调的意思是——在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中,如果介入了某种命中注定似的因素,即一方起初不愿认可而最终还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认可了的因素在起作用,才算是“缘”。而“缘”既是存在的,便必有好 的和不怎么好的和坏的之分。不怎么好的和坏的,就不去细说它了。因为那可以唯心主义地理解为上苍对人的考验。既曰考验,人当然可以而且当然有权改变它。不试图改变,或方式愚蠢甚而罪恶,都是人自己的责任。成功地改变了,就是通过了考验。这里只讲那种好的“缘”。它之所以好,乃在于它正是人所向这个世界诉求的。哪怕你起初并不觉得它好,但它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你的人生里,最终引起了你的重视。而你一旦重视了它,你也就开始对它一次次推入到你的人生里的那一个女人(或男人)重新认识另眼相看了。结果你开始庆幸爱她对你仅有一次的人生无论如何是值得的。那么她也会告诉你,她同样感到庆幸……
而文艺和文凭,对人有着几乎相同的影响力。一个获得了真的而不是假的大学或大学以上文凭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如果原本是城里的人,其后就更像城里人了。对于这个人,按时下流行的说法,那文凭意味着一种“知本”。比缺少“知本”的城里人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