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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说道:“求你告知痴珠。”只这一句,便掩面娇啼,冰绡淹渍。子善也不忍看此狼狈,立起身来,说道:“你不必着急,我就邀他过来吧。”
看官!你道痴珠听了此话,可是怎样呢?当下神色惨淡,说道:“这也是意中之事,只我们怎好管他家事哩?”发怔半晌,又说道:“我又怎好不去看秋痕呢?”便向秃头道:“套车!”秃头回道:“车早已套得停妥。”痴珠不答,转向子善道:“我如今只得撒开手吧。”便拉着子善,到了秋心院。
牛氏迎将出来,叨叨絮絮说个不休。痴珠一声儿不言语。牛氏陪子善在西屋坐下。痴珠竟向北屋走来,见帘帏不卷,几案凝尘,就觉得有一种凄凉光景,与平常不同。末到床前,跛脚早把帐子掀开。秋痕悲恸,半晌咽不出声来,痴珠心上也自酸苦。跛脚把一边帐子钩上,痴珠就坐在床沿。
秋痕呜咽半晌,暗暗藏着剪子,坐起,梗着声道:“我一身以外尽是别人的,没得给你做个记念,只有这”,一边说,一边将左手把头发一扯;右手就剪。痴珠和跛脚拼命来抢,早剪下一大绺来。秋痕从此鬓发(上髟下兼)(髟兼)矣!
当下秋痕痛哭道:“你走吧,我不是你的人了!”痴珠怔怔的看,秋痕呜呜的哭。跛脚见此情状,深悔自己受人指使,不把月亮门闭上,闹出这样风波,良心发现,说道:“总是我该死!”子善晓得痴珠十分难受,进来说道:“你这里也坐不住,到我公馆去吧。”这一夜,子善、子秀就留痴珠住下。 你道他还睡得着么?大家去了,他便和衣躺下。自己想一回,替秋痕想一回,想着现在烦恼,又想着将来结局。忽然记起华严庵的签和蕴空的偈来,想道:“这两支签两个偈,真个字字都有着落!我从七月起,秋心院、春镜楼没有一天不在心上,怎的这会才明白呢?蕴空说得好:人定胜天,要看本领。我的本领不能胜天,自然身人其中,昏昏不自觉了。”又想道:“漱玉劝我且住并州,其实何益呢?我原想人都,遵海而南,偏是病了!接着倭夷入寇,海氛顿起,只得且住。为今之计,赶紧料理归装,趁着谡如现在江南,借得几名兵护送,就也走得到家。”
左思右想,早鸡声三唱了。便自起来,剔亮了灯,从靴页内抽出秋痕剪的一把青丝,向灯上瞧了又瞧,重复收起,天也亮了。
洗漱后便来看秋痕。才人北屋,秋痕早从被窝里斜着身掀开帐子:绿惨粉销,真像个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痴珠到了床沿,将帐接住,见秋痕着实可怜。秋痕拉着痴珠的手。说道:“这是我的前生冤孽,你不要气苦.”痴珠将帐钩起,坐下道:“你受了这样荼毒,我怎的不惨?”秋痕坐起,说道:“天早得很,你躺一会么?”痴珠就和衣躺下。正是:
锦帏初卷,绣被犹堆;燕体伤风,鸡香积露。侯堕绿云之髻,欹危红玉之簪。直客网丝,难起全家罗袜;麻姑搔痒,可能留命桑田!莫拿峡口之云,太君手接;且把歌唇之雨,一世看来。当下竟自睡了。
到得醒来,已是一下多钟。撞着牛氏进来,劝秋痕吃些饭,就将昨晚把狗头撵在中门外、再不准他走秋心院一步,告诉痴珠。痴珠道:“如此分派,也还停妥。”牛氏道:“我如此分派,也为着你,只是你也该替我打算。”秋痕见他嬷说起这些话,想道:“我命真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歪着身睡去了。
痴珠只低着头,凭牛氏叨缕了半天,截住道:“这个往下再商量,今日且讲今日事。”便向靴靿取出靴页展开,检得钱钞,说道:“这十千钞子你交给厨房,随便备数碗菜,替我请留大老爷、晏太爷过来小饮。”牛氏瞧见钞子,自然眉开眼笑去了。痴珠走到床沿,见秋痕侧身向里,便拉着道:“我今日要尽一天乐,不准哭。”不想秋痕早是忍着哭,给痴珠这一说,倒哭出声来。
半晌,秋痕说道:“昨天我叫你走,你却不走,必要受那婆子的腌臜气,何苦呢?”痴珠强笑道:“我乐半天,去也不迟。”秋痕将头发一挽,叹口气道:“我原想拚个蓬头垢面,与鬼为邻,如今你要乐,你替我掇过镜台来。”痴珠于是走入南屋,将镜台端人北屋。秋痕妆毕,唤跛脚和他嬷要件出锋真珠毛的蟹青线绉袄,桃红巴缎的宫裙,自向床横头取一双簇新的绣鞋换上。痴珠道:“这双鞋绣得好工致!”秋痕横波一盼,黍谷春回,微微笑道:“明日就给你带上。” 正说着,子善、子秀通来了,痴珠迎入。见秋痕已自起来,而且盛妆,便不再提昨日的事。闲话一回。秋痕忽向痴珠道:“譬如我昨日死了,你怎样呢?”痴珠怔了半晌,说道:“你果死了,我也没法,只有跑来哭你一回,拼个千金市骨吧!”秋痕不语。子善道:“怎的你两人只说这些话?”子秀道:“人家怕是说死,他两个竟说得寻常了。”
一会,南屋摆上酒肴,四人人座。秋痕擎着酒杯道:“大家且醉一醉。”就喝干了一杯酒。子秀道:“慢慢着喝。”痴珠道:“各人随量吧。”端上菜,秋痕早喝有七八杯。大家用些菜,秋痕道:“我平日不弹琵琶,今日给痴珠尽情一乐。”便唤跛脚取出琵琶,弹了一会,背着脸唱道: “手把金钗无心戴,面对菱花把眉样改。可怜奴孤身拚死无可奈,眼看他鲜花一朵风打坏。猛听得门儿开,便知是你来。”
秋痕唱一字,咽一声,末了,回转头来,泪盈盈的瞧着痴珠,到“是你来”三字,竟不是唱,直是恸哭了。
痴珠起先听秋痕唱,已是凄凄楚楚,见这光景,不知不觉也流下泪了。就是子善、子秀也陪着眼红,便向秋痕道:“你原说要给痴珠尽情一乐,何苦哭呢?”痴珠破涕,让两人酒菜.也说道:“秋痕,你不必伤心了。”秋痕忍着哭,把一杯酒喝了,来劝子善、子秀。其实悲从中来,终是强为欢笑。四人静悄悄的清饮一回。此时是初寒天气,到二更天,北风栗烈,就散了席。
痴珠原欲回寓,见秋痕如此哀痛,天又刮风,就也住下。秋痕留一壶酒,几碟果菜,端入北屋,催丫鬟收拾,把月亮门闭上,烧起一个火盆,吩咐跛脚去睡。然后两人卸下大衣,围炉煮酒。 秋痕道:“今夜刮风,差不多七月付一那般利害。咳!我两人聚首,还不上三个月哩。我起先要你替我赎身,此刻你是不能,我也知道。只我终是你的人……”痴珠喝了半杯酒,留半杯递给秋痕,叹口气道:“你的心我早知道,只我与你终久是个散局。”秋痕怔怔的瞧着痴珠,半晌说道:“怎的?”痴珠便将华严庵的签、蕴空的偈,并昨夜所有想头,一一述给秋痕听了。秋痕听一句,吊下一泪。到痴珠说完了,秋痕不发一语,站起身来走出南屋,回来就坐,说道:“千金市骨,你这话到底是真是假?”痴珠道:“我许你,再没不真。”秋痕道:“痴珠,你听!”突的转身向北窗跪下,说道:“鬼神在上,刘梧仙负了韦痴珠,万劫不得人身!”
这会风刮得更大,月都阴阴沉沉的,痴珠惊愕。秋痕早起来,说道:“你喝一杯酒。”一面说,一面扎起左边小袖,露出藕般玉臂,把小刀一点,裂有八分宽,鲜血流溢。痴珠蹙着双眉道:“这是何苦呢?创口大了,怕不好。”秋痕不语,将血接有小半杯,将酒冲下,两人分喝了。赶着取块绢包裹起来,停了一停,窗外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秋痕喜道:“我这会很喜欢,我们两心如一,以后这地方你也不必多来,十天见一面吧。每月许他们的钱,尽可不给。至我总拚一个死,到那一天是我死期,我就死了。万有一然,他们回心转意,给我们圆成,这是上天怜我,给我再生,我也不去妄想。”痴珠道:“这……你一段的话,大有把握。”于是浅斟低酌,款款细谈,尽了一壶酒,然后安寝。正是:
涕泗滂沱,止乎礼义;
信誓旦旦,我哀其志!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影中影快谈红楼梦 恨里恨高咏绮怀诗
说大营日来得了河内土匪警报,经略调兵助剿,筹饷议防,虽荷生布置裕如,然足迹却不能离大营一步。到得这日,正想往访痴珠,同赴愉园,却见青萍呈上一缄,说是韦师爷差人送来的。
荷生拆开,是一幅长笺,斜斜草草,因念道:
“天上秋来,人间春小。欢陪燕语,每侍坐于蓉城;队逐凫趋,屡分餐乎麻饭。萍踪交订,棣等情深,感激之私,只有默祝佛天,早谐仙眷而已。秋痕命不如人,椰偏有鬼;执事以英雄眼,为慈悲心,拔诸九幽,登之上第,披云见日,立地登天。旁观喜尚可知,当局心如何快。然酒阑灯他,秋痕宛转悲歌,令人不忍卒听。盖狂且之肆毒,无复人理,非不律所能详也。近以倾心于我之故,惨遭毒棍,冤受剥肤。”便愕然道:“怎的?”
又念道:
“嗟乎!一介弱女,落在驵侩之手,习与性成,恐已无可救药。乃身惭壁玷,心比金坚,毅然以死自誓。其情可悯,其志可嘉。”
便说道:“秋痕自然有此铮铮!”又念道:
“而走也七尺之躯,不能庇一女子,胡颜之厚?无可解嘲,为咏‘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之句,于我心有戚戚焉。或乃以《风雷集》见示,且作书规戒。”
便说道:“那个呢?”又念道:
“古道照人,落落天涯,似此良友,何可多得!弟日来一腔恨血,无处可挥;兼之鼠辈媒孽,意中人咫尺天涯!”
便说道:“竟散了么?”又念道:
“因思采秋福慧双修,前身殆有来历,得足下宠之,愈增声价;从此春窥圆镜,钟听一楼,无复有红尘旧迹矣。苦我一领青衫,负己负人,且贻祸焉。时耶?命耶?尚复何言!咄咄书空,琅琅雪涕,直此生之结局,匪好事之多磨。怅无复之,郁将谁语?念春风之嘘植,久辱公门;缬彭泽之孤芳,幸垂聪听。某日某白。”
念毕,说道:“好尺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