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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熹办事狠厉果决,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称意的,即便被万鹤楼使绊子命人递票拟参他贪污受贿,皇上却愿意选择性忽视。
仪嘉帝姬满以为泊熹被自己点醒了,却没注意到他面上一闪而逝的阴冷之色。
随着她的肩舆在视线里一点一点消失,泊熹的面色亦随之一寸一寸冷沉。
他笑她自作聪明,他岂会娶她么,出自姬姓皇室的帝姬?
食指反复摩挲着羊脂玉戒,泊熹目光睥睨阴恻,时至今日,当年的恩怨早已斑驳残损无迹可寻。旧朝代的人和事,除了他还有谁会时刻放在心头惦记?
当年姬氏造反谋逆,取闻人氏而代之。身为皇孙的泊熹却是母亲以生命为代价救下。
他是前朝皇族仅存的血脉,忍辱负重爬到如今这位置,为的不全是夺回这江山天下,他要的,是亲眼看到姬姓遭受同样的下场,叫他姬氏一族血流成河。
午夜梦回,或是醒着,这样的念头如影随形时常折磨着他,以至于泊熹终年面色寡孤。
背负太多,连笑也阴影重重。
*
过了晌午,泊熹从北镇抚司回府,仿佛有哪里不同。他揉了揉额角,倏然想起来,如今府里多了一个人。
回府后便自行换了身家常月白长衫,卸下绣春刀的泊熹仿佛褪去了满身尖锐的棱角,瞧着竟有几分儒雅书生气。
他径自进了书房,拿起书看了会儿只觉无趣,画眉不时嘹一嗓子,泊熹心绪起伏着,没坐多时便从书房里踱步出去。
他两手反剪在身后预备到园子里散散,春日里景致最是好,沿途杨柳密密匝地,柳浪闻莺,空气里满是春日独具的馥郁花香。
此时和龄并不晓得泊熹归家来了,否则她定是要蹦跶着蹿到他跟前的。
她这会儿也在园子里,仍旧穿着那一身侍女袄裙。
只因昨儿送到她屋里的春袄和裙子是府里管家在成衣铺子里现买的,衣料不出意外的好,和龄摩挲了许久,最后却只能叹气——实在是不合身呀…!活像是偷了别人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这可叫她怎么穿呢?
和龄立在一大片花圃前,及膝的木水桶就在她几步远处,水瓢儿不知何故被扔得老远,周遭一切都显得兵荒马乱。
她把挖土的小铲子从左手换到右手,粘着污泥的手指在脸上揩了揩,抹去一层汗,脸颊上就又多出一道儿长长的痕迹,叠加在原来的黑痕上面,活像脸上长了无数条纵横潇洒的胡子。
突然她眼睛一亮,蹲下|身,脑袋往月季花花根底下凑,手上铲子也运作得勤快,在花根旁边的泥土里一阵连挖带铲的,丝毫没有意识到一团颀长的阴影将她罩住了。
“——你究竟在,做什么?”
泊熹立在和龄身后,他嫌弃地皱起了眉头,实在不能理解和龄的行为,匪夷所思道:“玩泥巴么?”话毕她粘满泥土的侍女裙猝不及防跃入他眼帘。
泊熹的眉头便愈加蹙起来。
乍听见他的声音和龄肩部一颤,显然是被吓着了。她蹲在泥地里很艰难地扭头看他,忙把才挖到的蚯蚓装进布包里,顺带挤出个笑容。
应该也晓得自己邋遢,和龄面上爬上一丝尴尬,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呆呆对视了半日,就在他将要开口时,她突然没有底气地嗫嚅起来,“才不是玩儿泥巴,我是这样闲的人么?”
她一头说,一头把布包展开来与他瞧,这下笑容里多出了几分显而易见的自得,“我瞧见大人书房前廊子里有只画眉鸟儿,瘦不拉几的,我寻思着是因为没人给她加餐的缘故。大人你看,我统共挖了二十只蚯蚓,你那只画眉鸟儿今日一口吃不成个大胖子,不过没关系,剩下的咱们放起来养着,一只变两只,两只变四只,四只变……”
泊熹整张脸都黑了,她在他迫人的眼神下只得把话吞回了肚子里。和龄其实有点儿委屈,她为他喂画眉鸟儿不好么?不然成日家闲着不要闲出病来的。
一阵微风携着撩人的花香拂过来,和龄还蹲在地上,发丝在耳际轻晃着。她仰着脸眼巴巴把他瞅着,这形容儿又惹人怜又引人笑,实在叫他无话可说。
泊熹的目光在和龄身上打量,从那张污脏的脸到沾着泥土的手。
“怎的还是这么身衣服,”他朝她伸出手,“昨儿叫管家置办的春袄裙衫都不满意么?”
“没法儿满意……”她抱怨,“太大了,我穿着像个唱大戏的。”说着注意到他朝自己伸出的手,他的指尖玉一样白,拇指上套着一枚毫无纹饰的羊脂白玉戒指。他素来是通身儿简洁大方,却精致到举世无双的人。
和龄再看自己,摸过蚯蚓的手,还有泥巴——
她的迟疑使得他面孔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不悦。泊熹复把手向和龄伸了伸,宽广的袖袍渺渺地随风摇曳,“手给我。”
他有一把低沉却悦耳的嗓音,撩拨得和龄心头迷惘起来。愣了愣神,她终于在那双逐渐露出不耐烦的眸光里,把自己脏兮兮的手放进他温暖干燥的手掌中。
泊熹把和龄拉起来,半牵着她往水桶处走。她心头怦怦,头埋得低低的,知道自己又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把她的手抓着放进装满清水的木桶里,清澈的水纹波荡,他们的手在水里交叠着。和龄歪头看泊熹近在咫尺的侧颜,嘴唇不由微微张开,突然升起的寥落情绪里夹杂进羞赧而青涩的心动。
他揉搓她的手指,抹去那些泥,想起和龄方才的话。
忽而有些好笑,泊熹嘴角一勾,揶揄她道:“果真要把这些蚯蚓给画眉吃么?你倒食量大,还养着,养几日,养多少时候?也不怕它胃里积食不克化,或是吃厌了可怎生好。”
这话听着不像是在动气,和龄抿了抿唇,脉脉的目光盘桓在他难得温和的脸容上。然后鬼使神差的,踮起脚尖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第12章 春意紧
水桶里起浮的水纹忽的停住了,泊熹调转视线看她,适才温润如玉的气韵霎时从他脸上消失不见。
他松开她,沁凉的指尖抚上被柔软微暖的唇亲过的地方,手上仍有水渍,圆滚滚的水珠子顺着他的手腕流淌进宽袖里。
“这是做什么?”泊熹看着和龄,目光里掺进些审视,下颚略略收紧。
和龄吞了口口水,抬头望望天,把手从水桶里拿出来在裙摆上揩了揩。
她一瞧见他变了脸色心里早就悔了,她也是一时情不自禁才亲他一口,自己也害臊,还有点儿畏惧他,只得胡乱解释起来,“刚儿我这里有一只大黄蜂,我怕它咬到我——受了惊吓故此踮起了脚,没成想这踮脚踮出麻烦来,就这样轻薄了你…实在不是我刻意为之…!”
他不说话,依稀恢复成了初见面时的冷淡模样,看着她的眼神叫她心里直发毛。
和龄手背在身后,脸上笑得尴尬极了,“我当真是不小心的,你不相信我么?我可以发誓的,若你心里实在过不去这个坎儿——”
“够了。”
和龄说的自己口干舌燥,泊熹却抬手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空气里似有颗粒状的沉默悬浮着,他呼出一口气,目光锐冽,脸上完全没有了表情。
和龄讪讪的,见底下人往上递巾栉,她忙要接过来递给泊熹,他却避开了。复又看一眼她,女孩儿脸颊两侧浮现出隐约的一层细红,目光璀璨却闪躲。年轻姑娘家,偶露的羞意好比天然的胭脂,总是分外赏心悦目的。
其实很可爱。
泊熹转开视线,仿佛是沉默,少时,他沉声警告她,“往后不要靠近我,听见么?和姑娘曾救我一命,泊熹感念,故此你在京一日我便护你一日。若是我的顾全叫你误会了,那么我向你陪不是。”一副撇清关系的模样。
和龄微有些出神,说不失落是假的,人对美好的事物心生向往乃至恋慕都是常情,她对他生出好感也是情有可原。可是不说他究竟是不是她亲哥哥,不是最好,她现下越发觉着泊熹并不是。
但是不重要了。
他们的身份摆在这里,他是天上的月亮,她是沙漠里随处可见的沙砾。月亮只有一轮,沙砾却数之不尽,不相匹配就是这么比喻的,月亮的光华只能覆盖沙砾,却不会点亮它。
和龄突然觉得自己来中原的决定是不是太冲动了,这儿繁花似锦,她却显得格格不入,大漠里夏夜铺满整片天幕的星辰这儿并没有。
还记得曾经同银宝一道儿仰卧在沙地上看星星,她问银宝是怎么同金宝在一块儿的,银宝当时的表情有点呆滞,随手抓起一把细沙迎风扬了扬,挤着眉头道:“金宝那厮忒坏,我同他并不相熟,他却每天早晨蹲在我家门首刷牙,我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时候长了邻里却都以为我是他媳妇儿——”
然后银宝就真的变成了金宝的媳妇。
和龄偷偷觑泊熹一眼,她也想蹲在他门口刷牙,但是这样除了被他讨厌恐怕没别的结果。“知道了,我往后…往后不会再这样。”她舔了舔唇,嘴角轻轻往下撇。
至此泊熹就在和龄跟前消失了,她掰着手指头数了数,这得有个半个月都不见他了。她知道他有时候夜里会回府来,但是清晨她寻借口过去的时候他却不在了。应该不是在成心避而不见,兴许确实是忙吧,谁还都像她似的镇日闲得心口发慌呢。
那时泊熹把和龄带回府里,却并没有限制她的出行。
她一直没找着机会看他胸口有没有朱砂痣,琢磨的是剥他衣服,这仿佛已经是极为出格的事情了,但是她却亲了他一口……
找哥哥的事情虽不是迫在眉睫,然而不能不放在心上。和龄对泊熹有男女方面的爱慕感情,她私心里就不像先时那么认为泊熹是哥哥了,只是有种朦胧的怀疑,此时无计可施却也是事实。
这一日和龄蹲坐在泊熹书房前的台阶上,她在晒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