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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几喷个响鼻,刨了刨碎石地。“奇怪的城市。”古亚尔说,“没有灯光,没有声音,没有烟火气……不用问,肯定是老早以前就被遗弃的废墟……”
他犹豫着是否要下去。古迹废墟里时常有灵魅出没,但这样的弃城也可能有通往苔原的大路。一想到这里,他就催马下山去了。
他进了城,石子路上的马蹄声显得响亮又尖锐。
城里建筑物的框架是由石头和黑色的灰泥所造,看来保存得非常好。几道过梁已经开裂下陷,几道墙崩了口,但这些石头房屋的大部分都成功地经受住了时光的侵蚀……古亚尔闻到了烟气。还有人住在这里?他得小心行事了。
一栋看来像是旅馆的楼前,瓦缸里还有正在开放的花朵。古亚尔收住缰绳,心想:很少有人会用花朵来表示敌意。
“有人吗?”他喊起来——一声,两声。
不见有脑袋从门里探出,也不见窗户有灯光亮起。古亚尔慢慢地拨转马头,继续前行。
街道越来越宽,转过街角,前面是一个宽敞的大厅。古亚尔看到了一盏灯。这栋建筑的正面很高,分隔成四面大窗,每扇窗都有两扇百叶窗,上面镶嵌着生了绿锈的青铜掐丝图案,每一扇窗下都有一个小小的挑台。灰白色的露台围着大理石护栏,后面是大堂的入口,厚重的木门轻轻掩着,泄出一线灯光和一缕乐音。
斯费尔的古亚尔停住了。他既没看屋子,也没看门缝漏出的灯光。他下了马,朝坐在露台栏杆上一位郁郁不乐的年轻女子鞠躬行礼。
虽然天气非常冷,她却只穿了一件朴素的薄袍。长袍是橙黄色的,水仙花的颜色。黄玉般的浅黄褐色秀发随意散落肩头,衬出她脸上郁然思虑的神色。
古亚尔直起身时,那女子朝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颊边的头发。
“对旅行者来说,真是个难熬的夜晚。”
“对于在星星下沉思的人来说,也是个难熬的夜晚。”古亚尔回答。
她又笑了。“我不冷。我坐在这儿做梦……听音乐。”
“这里是什么地方?”古亚尔问,回头望望街道,再看向那位姑娘,“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
“这地方叫卡切塞尔,”姑娘说,“一万年前就被所有人遗弃了。只有我和年迈的叔叔还住在这里,把这儿当作躲开苔原上萨坡尼德人的避难所。”
古亚尔想:这女子可能是个女巫,但也可能不是。
“你又冷又累,”姑娘说,“我却让你站在街上。”她站起来,“进来接受我们的招待吧。”
“我很乐意接受,”古亚尔说,“可我得先安顿好我的马。”
“那边的房子会让它满意的。我们没有马厩。”
顺着她指的方向,古亚尔看到一座低矮的石屋,门里一片漆黑。
他牵马过去,卸下笼头和马鞍。接着,他站在门口,倾听之前注意到的乐声,诡异古雅的笛音。
“奇怪呀,奇怪。”他一边嘀咕,一边抚着马儿的鼻子,“叔叔吹笛子,侄女独个儿看星星……”他琢磨了一会儿,“也许我太多疑了。如果她是个女巫,从我身上捞不到什么东西。如果他们照她说的纯粹只是在这里避祸,还是音乐爱好者,那么他们也许会喜欢阿斯科莱斯的曲调。总得用什么回报他们的好意啊。”他把手伸进鞍袋,拿出自己的长笛塞到衣服里。
古亚尔跑回姑娘等着他的地方。
“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她提醒他,“我得向叔叔介绍你。”
“我是斯费尔的古亚尔,家在阿斯科莱斯的斯考姆河边。你呢?”
她笑了,推开大门。温暖的黄色灯光落到石子街面。
“我没有名字。我不需要名字。除了叔叔,这里从来没有别的人:他说话时,除了我不会有别人回答。”
古亚尔惊愕地盯着她,然后发觉自己惊讶的表情太明显,很不礼貌,连忙收敛了一些。也许她怀疑他会巫术,不敢讲出自己的名字,怕他会靠名字施魔法。
他俩走进石板铺地的大堂,笛音变响了。
“我叫你艾美丝,可以吧?”古亚尔说,“那是南方一种花的名字,金黄灿烂,亲切友善,馥郁芳香,就像你一样。”
她点点头,“你可以叫我艾美丝。”
两人走进悬着挂毯的一个宽敞温暖的房间。一面墙的壁炉里,炉火熊熊燃烧,餐桌上摆着食物。琴椅上坐着那位音乐家——一位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的老人。他的白发胡乱披在后背,胡子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又脏又黄。他身上是件短外衣,绝对算不上干净,脚上那双鞋的皮子也已经干裂开缝。
说来奇怪,老人并没有从唇边拿开笛子,还在继续吹奏。古亚尔发现,黄衣姑娘的行动像是伴随着曲调的节奏。
“路德维叔叔,”她高兴地喊了一声,“我给您带来一位客人,斯费尔的古亚尔先生。”
古亚尔看着那人的脸,觉着纳闷儿。那对眼睛虽然因为年龄的关系有点发粘,灰色的眸子却很亮——兴奋得发亮,透着聪颖的光芒。而且,古亚尔想,这双眸子看上去有某种奇怪的愉悦感。这种感觉让古亚尔很是困惑,因为那张脸上除了多年的痛苦外,看不出别的感情。
“你会乐器吗?”艾美丝说,“我叔叔是个大音乐家,这会儿是他的音乐时间。他多年以来一直保持这种习惯……”她转身朝音乐家路德维笑了笑。古亚尔客气地点了点头。
艾美丝朝那张丰盛的餐桌指了指。“吃点东西吧,古亚尔,我给你倒酒——也许过后,你可以为我们吹奏一曲。”
“很乐意。”古亚尔说,他发现路德维脸上的愉悦表情变得更明显了,嘴角不停抽动。他一面吃,艾美丝一面给他斟上金色的酒,最后他喝得头都有些晕了。路德维一直没有中断吹奏——一会儿是表现水流的温柔旋律,一会儿是一段凝重曲调,讲述西方已经消失的海洋,接着是段简单小调,像孩子玩耍时随口哼哼的调调。古亚尔惊讶地发现艾美丝的心情一直和音乐保持一致——随音乐变得或凝重或欢快。真古怪!古亚尔想。不过,与世隔绝的人容易养成特殊的怪癖。他们看起来那么亲切和善,对他来说,这就行了。
他吃饱了,直起身,靠着桌子站稳。路德维正在演奏一段轻快的曲子,表现一队玻璃鸟在阳光中盘旋。艾美丝跳着舞朝他走过来,站得离他很近——非常近——他都嗅到了她披散金发上温暖的香气。她的表情快乐又兴奋……奇怪呀,路德维望来的眼神却是罕见的严酷,可他还是一言不发。也许当叔叔的在怀疑这个陌生人的企图。可是……
“好了,”艾美丝轻声说,“或许你可以来吹奏一曲,你那么强壮年轻。”
一听这话,古亚尔的眼睛都瞪大了,她赶紧解释,“我是说你来给路德维老叔叔吹一段曲子,他会高兴起来,然后上床睡觉去——接着我们就可以坐下来聊天到深夜。”
“我乐意吹笛子。”古亚尔说。他暗自骂着自己,他的话突然间这么油滑,同时又这么呆滞。都是喝酒害的。“我乐意为两位演奏。在斯费尔的家乡,别人都觉得我的技艺不错。”
他瞥了路德维一眼,看到老人狂喜的表情后不禁吃了一惊。不可思议,一个人竟会那么喜欢音乐。
“那么——开始!”艾美丝说,把他往路德维的方向推了推。“我说,”古亚尔建议道,“我最好等你叔叔吹完。要不太失礼了——”
“不,你一做出要演奏的样子,他就会停下。只管去拿笛子。你瞧,”她对他说,“他聋得厉害。”
“好吧,”古亚尔讲,“不过我有自己的笛子。”他把它从衣服下拿出来,“呃——怎么了?”
姑娘和老人的神色骤然一变。艾美丝眼里立即闪出亮光,而路德维奇怪的愉快表情则消失了,他眼里只有阴沉的绝望,麻木的顺从。
古亚尔不知所措地慢慢退后。“你们不想听我演奏吗?”
冷场。“当然想。”艾美丝重又变得活泼迷人起来,“不过我想,路德维叔叔肯定高兴听你用他的笛子吹。他已经习惯那只笛子的音高了——换一种音色也许会觉得别扭……”
路德维点点头,希望之光再次从那双发粘的昏花老眼中亮起。古亚尔看到老人手上的确实是枝好笛子,精美白合金的笛身镶嵌着黄金,路德维紧握着它,一副舍不得给人的样子。
“去拿笛子,”艾美丝跟他讲,“他不会介意的。”路德维摇摇头,表示他不会反对。可古亚尔嫌弃那把星星点点溅了唾沫的长胡子,也摇了摇头。
“我用自己的笛子能奏出任何音色和音高。我不需要用你叔叔的笛子,也不会冒犯他。听,”他扬起自己的乐器,“这是一首凯茵的歌,叫《欧泊、珍珠和孔雀》。”
他将长笛搁到唇边,开始吹奏,技巧确实娴熟。
路德维跟着他吹,填补旋律中的停顿,与他奏出和音。艾美丝忘了烦恼,半阖着双眼倾听着,随节奏舞动手臂。
“喜欢吗?”奏完以后,古亚尔问道。
“非常喜欢。也许你该用路德维叔叔的笛子再吹一遍?那是枝很好用的笛子,吹起来轻松不费力。”
“不了,”古亚尔忽然固执起来,“我用自己的笛子才能演奏。”他又开始吹奏起来,是首节日舞曲,快节奏的狂欢曲。路德维靠高超的技巧给他伴奏,编出一段段欢快的小节。而艾美丝在节律中不自觉地跳起舞来,和着音乐节拍跳出轻快的舞步。
古亚尔吹起一曲奔放的乡间舞曲,艾美丝也跳得越来越奔放,越来越快,她舒展双臂,不断回旋,优美地摆动着头。路德维的笛音亮出华彩,抑扬顿挫,千回百转,银线般包缠着古亚尔的旋律,又在小节之处为他补上一份优雅。
路德维的目光追随着跳舞姑娘旋转的身形。突然间,他开始奏起自己的曲子,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的旋律,狂乱激越的节律。古亚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