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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未昏迷。我开始嘲笑自己的愚昧,开始对自己用这种欺骗自己的念头来麻醉自己,感到滑稽,也感到可耻。
我越清醒,我越发现:我懦弱,我虚伪,我蒙蔽自己,我压制自己,我虐待自己,我束缚自己,我用尽了种种方法企图盲从一般的“世俗”观念;可是,我再也无法继续这一场惨烈的内心战斗了,我听到了自己的灵魂在被扼杀的挣扎中,嘶哑地叫了一声:
“我,我仍是爱唐琪的!”
剎那间,我重新看到我的真面目,我重新听见我的真声音: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我仍是爱唐琪的!”
这声音越来越大,像山崩,像海啸!像无数星体一齐向地球上猛烈撞击!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终于平静下来。我清楚地知道:我所以能获有平静,全由于我重新实地、忏悔地,承认了我仍旧爱着唐琪!
突然,我害怕唐琪真会死掉。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愿意干甚么职业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怎么活下去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还爱不爱我吧!
唐琪是不能死的,随便她继续给我多大多深的伤痛吧!
因为,我已经说过了,我还要再说一遍:
“我仍是爱唐琪的!”
二十九
我的爱对于做了舞女的唐琪,究竟有甚么用呢?
我是这么卑不足道,无关轻重。我发现:我把“恨”给唐琪,与把“爱”唐琪,同样对于唐琪不发生丝毫影响!
然而,我还是宁愿选择爱。尽管这是一种无法表达,或许是永远无法表达的爱了。尽管这是她无法知晓,或许是她终生无法知晓的爱了。我的良知逐渐逐渐地苏醒,它已使我逐渐逐渐地领悟出:爱别人,始能获得平静。
一天,表哥由高家回来,报告大家一件“新闻”说:
“高大爷跑到永安舞场去找唐琪,他相当客气地对唐琪说:‘表妹,大家都知道你是高家的表小姐,因而你干甚么都可以,快别再干舞女好不好?你要一定干舞女,能不能改个名换个姓?大家都有面子——’唐琪马上把脸一拉:‘谁是你的表妹?你们已经和我登报脱离了关系,我干甚么你们再也管不着!’接着,她又说:‘我唐琪坐不改姓行不改名。你要买票请我跳舞,或叫我坐台子,我都奉陪,因为这是我的职业;否则,我可没有闲空跟你多谈!’高大爷这趟可气得不轻,回到家来,一面跟高伯母大伙儿详细学舌,还一面不住地大骂唐琪是小泼妇!”
“哼,唐琪所说的话并没有错,”姑父接着说,“高老大这叫做自讨没趣儿!”
姑父的话,很出我意外。姑父虽然正直,但对于唐琪的同情,从未有如此露骨的表示。我似乎被鼓舞起无限勇气,我瞅着姑父脱口冲出来:
“姑父,唐琪的遭遇实在是值得人同情、援助的!”
我满希望姑父同意我的说法,甚而帮助我设想一种有效的,援助唐琪,解救唐琪的办法。可是,姑父却把面孔绷紧,严肃万分地一瞪我:
“醒亚,我郑重警告你:同情别人是可以的;但绝不可把自己拖到陷阱里去。唐琪是你今天救不了的!你懂不懂?”
我张口结舌,不知如何答辩。姑母却为我解围:
“你别对孩子这份神气呀!”她对姑父这么说,“醒亚是最听话的孩子,他对唐琪早就死了心啦,这两天我正托咐当初给震亚保媒的陈二爷与刘三爷,赶紧给醒亚提亲哩,他们说已经有了眉目——”
表姐跟着起,轻声对我讲:
“别不高兴啦,该请‘吃糖’喽!”
姑父和姑母走开后,我对表姊说:
“当初你是‘拥唐派’,现在你竟也变成‘中立派’了——”
“小弟,”表姊歉然地瞅瞅我,“我始终是同情唐琪的;可是爸爸的话也很有道理。同时,我也不希望你为唐表姊懊丧一生!”
姑母的话,竟真在两天后兑现。她拿给我一张陌生少女的相片,并且说热心的“保媒专家”陈二爷与刘三爷,已代为约好后天准在新开幕的中国大戏院包厢里,听马连良、张君秋
、叶盛兰的戏,同时进行男女两造“相亲”。
说真的,那相片上的少女,相当俊美,眉清目秀,嘴边还有一丝羞答答的微笑,姑母说她五官好,家教好,性情也一定好,大有不“相”也可“定”下之势;可是,我实在无心应命。我也曾一度动摇;认为唐琪既然可以跟捧“戏子”的男人交际,又可以任意被舞客搂抱起舞,难道我连另交一位女友的权利都没有吗?我是给谁守的这份“贞节”呀?我是要去中国大戏院的,我要叫唐琪和其它的人知道,除了唐琪,我照样可以获到女人或妻子!如果我能订婚、结婚,我还要特别请唐琪来“观礼”——然而,这种念头立刻就被自己的良知打消了。我奇怪自己怎么竟会产生出这种寡情的,愚昧的念头?唐琪有甚么值得我去报复的呢?她如果早已不再爱我,我的报复不是毫无意义吗?她如果仍爱我如初,我的报复不是太卑鄙太残酷吗?
我请求姑母,等我读完高中再谈婚姻不迟。姑母却坚持己见:
“大人不能骗小孩儿,当初你震亚大哥订婚时,我就答应过尽快地给你提亲的!”
“相”的前夜,我几乎通宵未眠——天破晓时,我偷偷溜出家门,径奔老龙头火车站,搭最早一班快车到了北平。
我给姑母留下一封短信,请她饶恕我这次的违命。我没有跟贺蒙留一个字,心中似乎愤愤不快地想着:
“你多在天津跟表姐谈几天恋爱吧!正好少要我这个‘命不济’的人‘夹萝卜干儿’,‘冲’了你们的‘’!”
三十
谁不喜爱春天,赞颂春天呢?
然而,我的春天是这么阴暗,这么凄清,这么寂寞啊。
回天津度过的春假,真如一场噩梦。更悲哀的是梦醒之后,摆在眼前的日子仍是一连串漫长的无止无休的辛酸岁月——
在这漫长的辛酸岁月里,唯一给我安慰,令我振奋的,是连续不断地发生在平津一带的抗日除奸事件。华北汉奸头子王克敏在北平金鱼胡同被刺(虽然并未刺死,可也大快人心)
,伪华北准备银行总经理程锡庚在天津蛱蝶电影院被打死,伪天津市商会会长王竹林在天津丰泽园饭庄被打死,日本宪兵在天津东马路被打死,伪北平新民报编辑局长吴菊痴在评剧(崩崩戏)皇后白玉霜作陪的宴会后被打死,日本天皇派来的两名御钦差在北平东皇城根被打死——
这一串惊人的爱国行动,给全华北沦陷区的人民带来无限欢欣与信心!在兴奋之余,我极度感到愧疚:我也曾是一个那么热爱祖国,一心向往参加抗日工作的男儿;可是,我这两年多来,对祖国对抗日有何丝毫贡献呢?我已被爱情的困扰,摆布到这种可怜的颓废不振的田地!难道那些出生入死冒险犯难地干着地下抗日工作的小伙子们,竟是铁石人儿,毫不需要爱情吗?如果他们天天在爱情的纠葛与烦恼中度日,怎会再有心思、时间、精力去和敌人拚命呢?我时常抱怨老天爷不公平,又抱怨自己命不济,难道要他们去洒鲜血、掷头颅,而我却躲在一边坐等胜利,公平吗?难道一旦他们被捕就义,必须跟他们所爱的父、母、手足、女友、恋人或妻、儿,与世上一切永诀,只换得一个烈士头衔,是比我的命更“济”吗? 我以企求赎罪的心情,渴望参加抗日工作;可是,我没有“门路”。
有两次深夜,日本宪兵和汉奸特务跑进我们的学校宿舍,我前后亲眼看到有三位同学被逮捕而去。那三位同学都是我平口相当熟悉的,只是一直不知道他们竟是抗日份子。我一面对他们肃然起敬,一面又责怪他们当初为何不吸收我也加入工作!他们三人一去便永远没再回来,我一面深深哀悼,一面又羡慕他们能够壮壮烈烈地死去,比我萎萎缩缩地活着痛快得多。我想获致一个有意义的死,而不可得。
转眼一年过去——当我读高三的时候——二十九年,一个天大的喜事意外地降临——去四川以后一直渺无音信的贺力大哥,突然神秘地回来了。
我和贺蒙高兴得手舞足蹈,争相紧抱着贺力大哥,在他的额头狂吻。我们又向他一遍再一遍地敬礼、鞠躬、拱揖,并且不住地把一切恭敬崇拜的名词或形容词都加在他的头上:
“伟大!勇敢!爱国志士!抗日英雄!青年人的灯塔,沦陷区的太阳!”然后,我们干脆把他高高地举起来,狂呼不已。
贺力大哥不许我们给他太多的赞美。他说:两年来,他亲眼看到的前线与后方的忠勇军民,才是应该接受赞美的人。随后,他便讲给我们一段又一段,似乎永远也讲不完的,那些军民创造的可歌可泣的事迹。他一讲就是半夜,讲得连连伸腰打哈欠,立刻就要睡着了,我和贺蒙仍不放松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发问。很快地,我们便学会了好多首。
我们又要求贺力大哥教给我们唱抗战军歌(这几年来听到的尽是令人厌恶的东洋调与糜糜之音呀)。贺力大哥真了不起,他居然会唱又会教。每逢我们三人碰面,若无他人在场,便立刻一起大唱起来:
鎗,在我们肩膀,
血,在我们胸膛,
我们来捍卫祖国,
我们要齐赴沙场——
向前走,
别退后,
牺牲已到最后关头——
亡国的条件,
我们绝不能接受,
中华的领土,
一寸也不能失守——
炮衣褪下,
刺刀擦亮,
冲锋的号响,
冲,冲过山海关,
雪我国耻在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