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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得动,调不动,都要调!”寒眸子现出一抹苍凉,没办法了!“赵破奴是我一手带出来的将军,我亲自去调兵!”
……
“大将军如此说,末将谨尊将令!”赵破奴即刻点齐人马,掌上火把。
“将士们!你们是陛下的亲兵!”卫青跨上玉兕騘,“夜间风露重,山间苔藓湿滑,将士们速将麻布裹住战马四蹄。还有!每人除点上一支火把外,再带上两支火把!我们即刻出发——”
“大将军威武——”
“汉军威武——将士们!随我来——”
……
藏蓝的天空虽是朗月,但在这山林间只筛下一点不甚分明的光,如此暗黑的沟壑中,长满荆棘灌木,崇山峻岭,苍然一色,根本难辨方向。赵破奴紧紧的跟在卫青马后,一边不断回身吩咐后面的军士跟紧。
卫青的记忆力和对方向的辨别能力简直叫全军惊讶。多少年前,他曾经从这山谷中和赵信抄过老鹰涧这条近路,如今竟还记得。在这暗夜当中,卫青丝毫没有慌乱,他的坚定与确信,使这些从未上过战场的虎贲军毫无疑虑的跟着他,在这棱嶒的山间,骑马而行。
果然前面两峰相峙,中间一道峡谷,卫青不再进谷,在谷口勒了丝缰,“将士们!!盘守老鹰涧!将附带的火把全部点着!!举起来——”
一时间,漆黑的山林间,火把映红了天,惊得林间鸟雀腾空而起,凄厉的叫声在山间回响——
不一时,远远看见老鹰涧对面点点火把由远而来。
“不对!!前面有埋伏!!”
“这么多火把!”
“汉军已有重兵把手!!”
“赵信将军——难道终于肯回来了吗!!”卫青冷冷的断喝一声。
那苍凉的声音一波一波的在谷间回荡。
“是大将军!快!!快撤!快——”
对面的灯火退潮一般的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山谷中。
“大将军,是否追赶?!”赵破奴看着卫青。
“不可,暗夜山中,难知敌军底细。倘若追击,恐于谷中,地域狭促,反而为敌所制。”卫青摇摇头,“破奴,此处乃要害之所,日后一定要严加防范……”
“大将军……”
“你带这些虎贲军在此驻守,天明方可换防。还有,只守不击,切忌。”
“末将明白!大将军放心!”
卫青点点头,独自拨过马,向着甘泉宫的方向走去……
赵破奴一把拽住他的战袍,“大将军!!这是死罪啊!”
卫青淡淡笑了一下……
“大将军!”赵破奴翻下战马,跪在卫青马前,“破奴自幼随大将军麾下,如今大将军万般无奈,调虎贲军护驾,破奴和大将军一起去甘泉宫请罪!!”
虎贲军将士纷纷下马,跪在地上,“大将军——”
卫青翻身下马,扶起赵破奴,“破奴,此处隘口你必须留守。”说完翻身上马,再不回头。
……
二更山间风寒露重,夜露凝结在他的黑红嵌金犀甲上,聚集成大水珠滑下去,湿了他的战袍,湿了他的玉兕騘。
半月前他还在想连夜奔袭的事,没想到今夜竟是如此奔袭。
陛下,你我君臣这盘功臣局千般小心,万般仔细,倒底落到这一步……
什么救驾不救驾,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卫青心里比这风露还要凉,将近二十年,小心谨慎,委曲求全,唯恐叫刘彻为难。到而今造化弄人,也许天下最为难的一道题,就是他卫青出给刘彻的。
这难道是宿命……
能不诛族就是大赦了,而自己……
卫青苦笑了一声,算不了什么,一个骑奴,本来就没有这个命……想来若是仍为人奴,或许何该有六十年的阳寿。如今一个骑奴竟为天下富贵之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过而立之年,莫不就算是上天的眷顾了……想这十年,屡征匈奴,开疆并土,此生无憾,也无愧天地君主了!
如果他不调兵,这戍卫甘泉宫的责任本不在他身上,但那样,赵信越过老鹰涧,直逼甘泉宫,刘彻就……
卫青紧张的咬紧牙关,后怕得不敢再想,值了!
他两腿一磕玉兕騘的两肋,示意它再快。
上林苑的鞭打,甘泉居室的暖帐,军中寝帐的私语……寒眸子有些湿润了……
你是朕的仲卿,是朕一个人的仲卿,仲卿永远不要离开朕,永远在朕的身边……
他哽咽了,怕是不能了……只有这一句,臣怕是再也做不到了……臣生而为君开疆并土,已尽松柏之忠;死……却也做了一件保全陛下的事,倒也不冤枉,必得一道上谕去死,倒也有始有终……卫青还有何憾……只是这私自调兵的死罪,怕是做不得黄肠缇腠了……
好在去病大了,自己没做完的,去病都可以去做,而且一定会比自己做得好。去病会建树更大的功业。想来伉儿几个倒还可以有去病照顾,家中也还可维持……妻妾……
……
那一盘棋爆跳起来,刘彻一把没按住,满盘棋子摔在地上,刘彻一身冷汗,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卫青猛地挡在他胸前,一只虎突然从卫青身上扑过去!
“仲卿!!”刘彻呼的坐了起来,四下寂然无声。“只是个梦,是个梦……”刘彻心有余悸的不自觉叨念出来,努力的平静着呼吸……
(新六十三)
“陛下!!陛下!”春陀从没这样不顾细谨的慌张而入。
刘彻就知道这梦不祥,掀了锦被冲出华帐,“讲!”
“叛将赵信引匈奴骑兵从老鹰涧直逼甘泉宫!”
不好!甘泉宫虽有护卫,但远不足以御匈奴骑兵,若现在去调虎贲军早已来不及了!刘彻紧张的攥紧拳头,“那赵信现在兵至哪里?!”
“甘泉危急,大将军连夜调赵破奴虎贲军,亲自夜走老鹰涧,不到二更已退匈奴。”
仲卿……刘彻长出一口气,又突然瞪大眼睛,仲卿!!这……刘彻头一阵晕,春陀看他晃了一下,忙扶住他。刘彻浑身冷汗直流,这……
“陛下……”春陀替他揪心,“大将军他……”
刘彻粗重的喘着气,黑眸子见不到一点光亮,怎么办,怎么办!!仲卿……梦里的一地碎棋,斑斓猛虎……刘彻从没有过的指尖发抖……
“拿酒来!!烈酒!!!”
“诺!”
春陀匆匆忙忙端过一坛,刚要找酒觖倒酒。
刘彻一把夺过来,整坛举起来往嘴里灌,酒好烈,“啊——”刘彻大吼一声,重重的把酒坛拽出去。
……
三更过半,花香愈浓,添人烦恼。
“陛下!”春陀又慌慌忙忙的跑进来,“大将军他……”
“……”刘彻中衣散乱,胸前的衣襟酒渍斑斑,好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似的倚着靠背,闭着眼睛坐在条案后,不知有没有在听。
“大将军只身快马夜奔已至甘泉宫请罪!”
黑眸子睁开一线,眼角一点深邃的光,“……”
“陛下……大将军……
“来人,朕要洗脸……”刘彻拽了拽前襟。
春陀一愣,“呃……”忙吩咐宫人给他端水洗脸。
水好热,带着一点温泉水淡淡的硫磺味。宫人身上的脂粉香淡淡的,滑腻腻的手好软。刘彻眯了眼睛,在她脸上端详着略微笑了一下,那宫人忙低下头去。
春陀冷眼琢磨他的一举一动。
夜静更深,烛火浅浅的摇荡着,只有金盆中的水声和宫中沙漏的散碎声音……
“下去吧”,刘彻摆摆手,那宫人扣了头,捧着金盆退下去。
“春陀……给朕换衣服,梳头……”
“诺。”春陀给他找出新中衣和朝堂的氅衣。
他斜了一眼,“朕不要这身皮,拿便服……”
“呃……诺……”春陀给他换上中衣,又去拿便服给他换好。
刘彻站起来,走到镜子前,春陀掌过灯火,解散他的头发给他梳头。
漏声悉嗦……
刘彻对着镜子却并不睁眼……
“掌灯,告诉他们,给朕把甘泉宫所有的灯火都点起来……正殿的门窗打开。”
春陀刚理通他的头发,“这……”
“去。”
“诺。”春陀放了手,出去吩咐宫人内监,半晌回来继续给他梳头,带好切云冠,理好丝带,“陛下……”
……
卫青静静的跪在高高的宫阶下,那青砖是凉的,带着风露的湿滑,山间水雾沾湿的战袍浯在嵌金犀甲里,和着汗水冰凉的裹在他的身上,皎洁的月光在蟹壳色的青砖地上映出自己的影子……
宫人内监忽然多了,来来往往点着灯火,一时间宫院灯火通明,九重宫阙烛香缭绕……
那烛香有些腻人,卫青并不抬头,只觉得耳边宫人内监履服悉嗦,碎语喃喃。他垂着头,月光映出的清影渐渐模糊,淡黄的烛火光混入蟹青色的青砖地……他盯着石板上露湿的水渍……
他不想抬头看那让人压抑的宫阶,但那宫阶上忽然传来的门窗声响,还是让他略抬了头。宫阶太高,看不到上面殿宇的门廊,只看到灯烛映亮的殿角,并不比未央宫的檐角收敛。他又垂下了头,可上面良久没有动静……
……
刘彻慢慢的踱过大漆的屏风,抬眼往殿中看……空的?只有通明的灯火,和大敞的门窗,夜风徐徐,摇漾着殿角的檐铁,发出凄凉的寒声……
刘彻站在屏风边,没有往条案后走,蹙了眉头,瞥着春陀,突然大吼一声,“人哪!!”
春陀吓了一激灵,忙跪下,“大将军在宫阶下……跪等……”
黑眸子里的光深邃得慎人,但终于压住了。刘彻兀自踱到条案后坐下,“宣。”
“诺。”春陀爬起来出到殿外,“宣大将军卫青——”
卫青听见刘彻喊了一声,又没动静了,一会儿才听见春陀喊。卫青扶着地面立起一条腿,跪得太久了,有些吃不上力气。卫青小心的站起来,抬眼看着那高高的宫阶,慢慢的走上去。
……
那紫金的身影垂手而入,撩甲跪下,深深的伏拜下去,“罪臣卫青私调虎贲军,臣罪当诛。”
“……”
没有动静,刘彻不说话……
卫青也不说话……
春夜的花香凝固了,渗出让人胆寒的阴骘……
你怎么不解释……刘彻看着他的脊梁,烛光映在紫金犀甲上,和着平静的,比平静还要缓慢的呼吸,幽幽的浮动着……说话啊……不说?!十七年了,你还能和那时一样无牵无挂的坦荡赴死?!不再有牵挂了?还没有牵挂……
“抬眼回话……”刘彻控制着声音。
卫青没有动,不行……不能让他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