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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摇摇头,冷峻地看我一眼之后出去了。
晚上,上房的爷爷奶奶都被我请到我们家来。虽然我们家分户单过,但都在一个大院里住,来往很方便。
爷爷手里端着两尺长的烟袋锅,在靠西墙的正位上吞云吐雾,显得很威严;奶奶左手腕套着小白念珠,右手数着褐红紫檀木大念珠,在炕头闭目不语,显得很虔诚。我爷爷年轻时当过“萨满·孛”师,据说拜的主神就是“苍狼”。“萨满·孛”教是蒙古人早先崇拜的原始宗教,成吉思汗时代就有。其宗旨为崇拜长生天长生地,崇信自然万物都有神灵不可轻易践踏,是个多神教,每个“孛师”都有各自不同的祭拜的主神。
“今天,我的孙子阿木,头一次提出了一个蒙古男子汉的请求,那就是他要养一只狼崽。”爷爷停止吞云吐雾终于开口,油灯下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全被他吐出的烟雾笼罩住,看不清什么表情,惟有低沉的嗓音使闻者心中震颤。“我年轻时‘巴克师’(老师)教过一本书叫《蒙古秘史》,其中头一句就说蒙古人起源于‘孛儿帖赤那和花·玛日勒’,这‘孛儿帖赤那’就是苍狼,‘花·玛日勒’是梅花牝鹿。当然这只是人名,可几百年来人们一直在争论这‘苍狼’和‘梅花鹿’是一对人名呢还真是一对狼和鹿。但不管怎么说,蒙古人跟狼的关系是有些渊源的,它吃我们的羊,我们打它们,尽管敌对关系,可它们帮我们清理草原上的腐尸,相互依存,不完全是现在这种相互间充满仇杀的天敌关系。人跟狼的现在这种关系怎么造成的呢?怪人还是怪狼?或者怪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楚。”爷爷被他的烟呛住了,“咔儿咔儿”咳嗽起来,歇了半天接着才说,“话题扯远了。现在的人搞不清跟狼跟鹿的关系了,搞不清跟所有动物的关系了,也搞不清跟山川草木土地的关系了,甚至连人跟人的关系也搞不清了,我师父传我的不是这个样子。”
第 二 章(6)
站在地上,我腿已发麻,可爷爷还是不回到正题上,越扯越远。我心里发毛,不时地拿眼角瞟一眼在炕角跟小龙滚耍的白耳狼崽,暗暗为它命运祈祷。
“我说,应该允许阿木的选择。”爷爷终于做出结论,“不过要记住,阿木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光是喂养这狼崽,还要对狼崽长成大狼之后的行为负责,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听清楚了吗,阿木?”
“谢谢爷爷。孙子记住了爷爷的教诲。”
我按捺住内心的狂喜,走过去,让爷爷亲了一下我的额头。爷爷的嘴唇冰凉冰凉,但敲我脑门儿的铜烟袋锅滚烫滚烫。
“苏克,你小时从野外逮回来一只要下崽的跳兔,装在我的朝拜五台山大佛时带回来的黑呢礼帽里,结果,跳兔在我礼帽里下了七个崽,还把礼帽的一半儿啃成碎片做了窝儿,嗬嗬嗬……你记得吗?”爷爷笑得喘不上气问爸爸。
“我记得。”爸爸的脸上呈出一丝尴尬的笑纹。
“记得就好。往后,你还要帮着小木管好狼崽,一直到长成大狼。”爷爷的眼睛凝望着空中的一个什么东西,神情变得肃穆超然,“这狼跟我们家还真有缘哟,是福是祸,这都是长生天的意志,也都在自己修为。有朝一日,人类也有可能被狼类收养的时候,切记呀切记。”
爷爷的话我似懂非懂。但我的喂养白耳狼崽的特殊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把它养在地窖里。一是防胡喇嘛他们知道,二是怕那只还活着的母狼寻来滋事。
四
这一天村中过节般热闹。
胡喇嘛他们抬着那只公狼,兴高采烈走过村庄土街,飞扬的尘土中,女人和孩子们为打狼英雄们献上媚笑和掌声。受惊的狗们也围前围后地叫,很是受刺激的样子。
村部院子里,铺了一张宽木板。公狼就放在上边。猎手娘娘腔金宝操刀,开始剥公狼的皮。他手法熟练,刀工精湛,先从嘴皮下刀,挖割两只眼圈,从下巴一刀切至尾根,豁开肚皮,又分割四只脚皮,完完整整,不伤内肉,只把一层皮剥离身躯。然后他把刀咬在嘴里,腾出手哧啦哧啦地扒那狼皮,狼的肉和皮之间还有一层薄膜,那哧啦哧啦的声音就是这层薄膜撕裂的声音。这层里没有一点血,白白的颜色,偶尔出现些长条或小块黑疙瘩,那是箭伤或刀痕,记载着公狼的历史。
金宝手里捧着那张完整的狼皮。阳光下,狼皮毛色光亮,顺茬倒伏后均匀地显示黑灰花色,每根毛都显得很坚挺,毛茸茸的长尾拖在地上。金宝突然把狼皮披在身上,四肢着地装着狼来回蹿了蹿,吓得小孩儿妇女急忙后闪,嘴里骂着缺德鬼,男人们哈哈大笑起来。
“狗日的真像狼,就是缺了公狼的那东西!”
“别把母狼招来了,你可没东西对付!”
“哈哈哈……”
众人嬉笑逗闹中金宝收起狼皮,捧在手上,走到大秃胡喇嘛跟前,巴结着说道:“我把这张狼皮,献给尊贵的村长大人,你带领我们打狼有功!保护了村庄的安全和稳定,你是我们村的好带头人!”
“好,好。先把狼皮熟好了再说,放在村部铺给上边来的人吧!”胡喇嘛接过狼皮,交给了村里熟皮手白音。他得意地笑着,走过去“叭叭”拍了拍木板上的狼肉,提高嗓音说道,“我听说这狼肉,人吃了还有特殊的功效!”
“噢?”众村民疑惑地看着胡喇嘛。
“狼肉能治哮喘咳嗽,健脾补肾,强身壮骨,对男人绝对是个好东西!”胡喇嘛的几句话,一下子抬高了狼肉的身价,男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围过来。按过去的习惯,扒了狼皮后,那狼肉是要扔进野外沟里埋掉。那会儿,蒙古草原上谁还吃狼肉哟,肉又粗又硬,还有土腥味和骚气。可如今沙化了的科尔沁沙地,农户们一年中只有在过年时杀一口猪或一只羊尝尝肉,其他时间很难见到荤腥,因此听胡喇嘛这顿鼓吹,人们的嘴边已流出口水。
胡喇嘛村长制定出了分配狼肉的方案。每户三两,参加打狼的人优先,三两肉合三升包米,秋后交付村上。大家本想发牢骚说村干部又借机刮大家的油,但见到那鲜红的狼肉摆在那里,实在诱人,一咬牙便排起长队。有人说这狼肉赶上唐僧肉了,胡村长说,唐僧肉也没有这狼肉有营养有功效,能让你的鸡巴长挺不衰。男人张嘴大笑,女人们在一旁也抿嘴偷乐。
依旧是娘娘腔金宝操刀割肉。村会计在旁提秤称肉。胡喇嘛站在旁边监督,以防会计秤上短斤少两搞腐败。他还不时拿根棍子,轰走闻腥凑来的他家花狗和其他村狗。
刚开始那会儿的欢乐气氛,此刻变得凝重起来。排长队的人们,静静地等候着,一双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金宝把狼肉一块块割下来,盘算着自己能分到哪块肉,合算不合算。
村东七十岁孤老头儿毛哈林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也排在了队伍的后边,呼哧带喘,不时地“咔儿咔儿”咳嗽着。
胡喇嘛村长走去对他说:“老毛头儿,你不用排了。”
“我也是一户啊。”
“你一没参加打狼,二没有可交的包米,你一年的吃喝都由村上负担还嫌不够啊!”胡喇嘛冷冰冰地数落。
“我有哮喘病,求求你,砍一块骨头给我吧,我熬汤喝喝。”毛老汉伸出了一只瘦巴巴的黑手,一双老眼可怜巴巴地看着胡喇嘛。
第 二 章(7)
“不行!一根骨头也不能给。你走吧!”胡喇嘛说得很坚决,毫不留情。
毛老汉在众目睽睽下走出队尾,摇摇晃晃地向院外走去,眼角明显挂出两滴泪。瑟瑟秋风中,他犹如一棵残败的枯草,随时会被吹倒或刮走。人们谁也不敢吱声。大一点的人都知道,毛哈林老汉跟胡喇嘛的爹胡嘎达老秃子,在年轻时因一个女人差点打出人命;围绕村中土地的分配问题,年轻时当过干部的毛哈林也得罪过胡氏父子。弄得时到如今,冤仇不解,无儿无女的毛哈林受尽有权有势的胡氏父子欺侮。
老叔和我分到两块狼肉回到家,把这事跟爷爷说了一遍。爷爷二话没说拿一份肉让我去送给毛哈林老汉,嘴里说:“唉,现在的人都跟狼差不多了……”
我赶到毛老汉家时,他那两间破土房外屋,如着了火般冒着浓烟。他正烧着一捆湿柴禾熬包米子粥,烟呛得他两眼冒泪水,胡子也燎着了,脸上蹭了一道道黑灰,人不人鬼不鬼的。
“老爷爷,怎么弄成这样,你一个人真够苦的。我帮你把火点上吧。”我凑过去替他吹火,浓烟一下“呼”地蹿出红火,我往后一闪坐到了地上。
“你这冒失鬼,嗬嗬嗬……”毛老汉难得地发出一阵朗朗笑声,“你是谁家的孩子呀?干啥来啦?我这儿一年四季连个耗子都不来看一眼啊。没吃的,耗子来干啥呢?这都是我年轻时当干部作的孽呀,老天不罚我罚谁呀,噢咳,噢咳……”他又喘不上气地咳嗽起来。
我趁他咳嗽停歇的空子,自我介绍了一下,并把那份三两狼肉交给了他。
“噢、噢,还是老‘孛’天虎老弟心善,可当初当干部时我可没少整他,唉……”毛哈林捧着那块肉的手在颤抖,显然心中往事如潮,有些愧疚地摸了摸我的头说,“回去告诉你爷爷,我老不死的毛哈林谢谢他,过年时我给他磕头去。”
我正要转身离去,毛老汉叫住了我,不知从哪拿出一个精致的小铜环递给我,说:“爷爷没啥东西给你,这个铜环是我当年从一个地主家的狗脖子上解下来的,你要是养狗能用得上。”
我喜出望外。我那小狼崽正需要这样一个精美的铜环,才能配得上,结实,闪亮,不缠绳链。我连忙感谢。
“不必谢。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毛老汉又对我眨眨眼说。
“啥秘密?”我已经感到,这位孤独的老爷爷可不简单了。
“你们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