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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谎话政治(3)
同一年,这位说谎大王,又上奏一本:“左藏库司多有失落,近因检阅使置簿书,乃于粪土之中得银十三万两,其匹段杂货百万有馀。此皆已弃之物,即是羡馀,悉应移入杂库,以供别敕支用。”胡三省注云:“匹段杂货,使在粪土之中,已应腐烂不可用,虽甚愚之人亦知其妄诞也。德宗不加之罪,延龄复何所忌惮乎!”
德宗竟然相信这类到了连常识都不顾的谎话,也真让人咋舌。可见古往今来的皇帝,很容易被一些巧言令色的骗子包围蒙蔽,而上当,而执迷不悟,直到民不聊生、国破家亡,上断头台为止。丹麦的安徒生写过一篇《皇帝的新衣》,在外国,叫做童话,在这里,童话就成为荒唐的现实。那个裁缝骗子以无作有,装模作样,不过只做一袭皇帝的新装罢了。比之这个裴延龄,发现百万有馀匹段杂货埋在粪土下多年而不朽烂。这谎撒的,那做皇帝新衣的裁缝,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所以,皇上一旦喜欢听谎,老百姓也就水深火热,只好没脾气了。
到底不愧为撒谎冠军,就在前一年,他已经充分展现了睁眼说瞎话的专长。“京城西污湿地生芦苇数亩”,可到了他的嘴里,这数亩地变成了“长安、咸阳有陂泽数百顷”。并且奏称:该地“可牧厩马”。从数亩到数百顷,这种荒唐的膨胀系数,让唐代那些天马行空的诗人,都不得不佩服这位谎话大王的想象力。
这不禁使我们想起大跃进放卫星的神话年代,想起那“亩产万斤粮,炉炼万吨钢,超英又赶美,公社万年长”的红旗诗歌,想起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豪言壮语。说到底,也跳不出中国人习惯了的,比谁更能说谎话的比赛罢了。
到了恢复理智后的现在,我们翻出当时的旧报纸、旧杂志、旧图书,看到那些沸沸扬扬的套红大字标题,无论编造奇迹的人也好,还是相信奇迹的人也好,一定会觉得当时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行径,是多么可笑了。
结果,德宗还信以为真,还挺当回事,还派有司到那里去阅视。回来一汇报,哪里能放养牧马?纯系天方夜谭,根本没有这回事。本是该追究他欺君之罪的,可是德宗不了了之。正因为有这把大保护伞罩着,他才肆无忌惮地“恣为诡谲,皆众所不敢言,亦未尝闻者,延龄处之不疑。上亦颇知其诞妄,但以其好诋毁人,冀闻外事,故亲厚之”。
有说谎者,必有信谎者。惟其有信谎者,说谎者才得售其奸,若无信谎者,说谎者没有市场,谎言也就寝息。可是德宗皇帝信谎,需要谎,这种供求关系,决定了裴延龄在他的位置上得其所哉,谁也奈何不了他。
陆贽早就对德宗说过,裴延龄是“诞妄小人”,不可用,“用之交骇物听”。到了这种地步,他不得不上书,直抒己见:“……移东就西,便为课绩,取此适彼,遂号羡馀,愚弄朝廷,有同儿戏。”也许是气急败坏的缘故,竟语不择句,把德宗比作了秦二世。他说:“昔赵高指鹿为马,臣谓鹿之与马,物类犹同,岂若延龄掩有为无,指无为有。”
然而,德宗的耳朵,和其他许多皇帝一样,也患严重的偏听症,自然听不进去这番忠言。而那个集吹牛、撒谎、胡说八道与恬不知耻于一身的裴延龄,照旧当他的官,撒他的谎,拍他的马,优哉游哉。忠诚正直的陆贽,却不得不吞下一个单人独骑,逐出长安,踽踽孑行,贬往远州的苦果。等到德宗驾崩,顺宗接位,才想起把他召回,可是未抵京师,就命逝黄泉了。
历史从来都把说谎者绑在耻辱柱上,这也是应有的正义判决。然而,那些相信谎言,需要谎言,还为无耻之徒、卑鄙小人提供滋生土壤的统治者,正义之剑却总是很少刺及。其实,要没有唐德宗的信谎,会有裴延龄的说谎吗?所以,从这个意义上看,对握有权柄的信谎者,由于流毒所及祸殃一方的灾难,尤其不能高抬贵手、宽贷这类主犯的。
在中国,从来就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无论水灾、旱灾、风灾、雹灾,乃至虫灾,包括公元875年这场蝗灾,总是短暂的。而人祸,则是无法愈合的创口,遗患无穷。
因此,也可以说,那些手中握有权柄的说谎者,信谎者,需要依赖谎言生存者,是比蝗虫更坏得多的人类害虫。
居大不易白乐天(1)
居大不易白乐天公元789年(贞元五年),白居易18岁,随父在衢州任上。
这一年,著作郎顾况“坐诗语调谑,贬饶州司户”,路过此地,时为文学青年的白居易,抱着一腔热诚,到他的下榻处,登门求见。
著作郎,是官名,掌碑志、祝文、祭文修撰之事,隶属秘书省。官位不低,从五品上,实际却是坐冷板凳的闲差。在这个有声望,无权势,有地位,无利益的清水衙门里混口饭吃,绰绰有馀,生老病死,保证待遇。但图功名,求利禄,想发达,往上爬,却并非是值得留恋的地方。
顾况认为自己“当得达官”,有点不安心,有点不自在。
中国文人之吃亏,多在于自我感觉良好。因为当时先后为德宗相的柳浑、李泌是他的朋友,一言九鼎,大权在握,安排一份要职,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可他疏忽了一点,这两位是政治家,而非纯粹的文学家,谈谈诗歌,怡情悦性,饮饮老酒,消食化痰,当无不可。但要让他俩向皇帝举荐,要朝廷叙用,委以重任,授以达官,就不能不心存顾忌了。
谁能把握得住这位大牌诗人的自由主义呢?万一吊儿浪当起来,万一胡说八道起来,谁来替他擦屁股?果然,“吴人顾况,词句清绝,杂之以诙谐,尤多轻薄。为著作郎,傲毁朝列,贬死江南”(李肇《唐国史补》)。
顾况就这样被踢出长安,谪往饶州。途中经过衢州,碰上拿着自己作品求见的白居易。一般来讲,官员倒台,通常也就狗屁不是了,立马可怜兮兮,一脸惶恐,只有他努力搭理人,而无人再像以前那样巴结他了。而文人失败,哪怕失败得很惨,只要确实写过有一点影响的东西,还是会有人刮目相看的。至少那些文学后生们,才不在乎你犯过什么错误,戴过什么帽子。这一点,当过右派的我,倒是蛮有体会的。
于是,遂有了白居易受到顾况赏识的这段佳话:
白乐天初举,名未振,以歌诗谒顾况。况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及读至《赋得原上草送友人》,诗曰“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况叹之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王定保《唐摭言》)
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顾著作。顾睹姓名,熟视白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乃披卷首篇曰:“咸阳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即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张固《幽闲鼓吹》)
白居易这次面谒顾况,与他“初举”、“应举”,了无关系。白居易第一次来长安应进士试,是在公元799年(贞元十五年)。而顾况被贬饶州,为公元789年(贞元五年)间事。后来,顾况隐居茅山,为公元793年(贞元九年)间事。这位早就受了道箓,早就隐居山林,怎么可能跑到长安去,专程为白居易鼓吹说项呢?所以,真实的历史,应是顾况在贬官南下途中,与白居易有了这次接触。
类似的文字记载,还见诸于《唐语林》、《全唐诗话》、《唐才子传》等书。看来,顾况赏识白居易,道路传说,反响很大,才留存文人笔墨之间。那时,白居易才十九岁,名不见经传,而顾况乃诗界大腕,文坛掌门。尤其在李白、杜甫、王维等顶级大师死去之后,就他独撑唐诗一片天,因此,他的评价等于给白居易打开了文学之门,也把他推上了仕进之途。
第一,名人说话;第二,作品过硬,白居易顿时成了明日之星。这对他公元800年(贞元十六年)第四名进士及第,对他公元802年(贞元十八年)登书判拔萃科,对他公元806年(元和元年)中“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对他公元807年(元和二年)任翰林学士,便一路绿灯,通行无阻。唐代的科举制度,仍受九品中正制度影响,缙绅豪门的保举,名流雅士的推荐,十分要紧,干系重大。这位继续高举盛唐诗歌风韵的前辈,出来为白居易打包票,还有哪位主考官,敢不当回事呢!
这则文坛佳话,实际意义不仅如此。顾况所说的“居大不易”和“居天下有何难”,并不是无足轻重的闲话,而是确实值得我们所有人深思熟虑的真理。
什么叫“居”,仅仅是指遮风蔽雨的屋子吗?若这样简单化的理解,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所谓“居”,大者,概括天下;中者,泛指人际;小者,意味周遭;实者,物质世界;虚者,精神空间。一言以概之,“居”即人的生存环境。对文人来说,我指的是那些非假冒伪劣,非投机倒把,非虚抬行市,非狗屁不是,而指那些真有才华,真有思想,真有灵感和想象力的作家、诗人,追求既广阔,又自由,无拘束,无疆界的创作天地,那是尤其不可或缺的“居”。
一个关在笼子里的鸟,可能感到寂寞和无奈;一个关在笼子里的人,可能感到痛苦和悲哀;而一个关在笼子里的作家或诗人,那很可能就会发疯。因此,顾况这句看似无意的戏谑之言,具有非常深刻的内涵。
那时还年轻的白居易,也许未必能够理解顾况对他姓名调侃的真意。因为这位著作郎,其实也是在长安“居大不易”,才卷铺盖走人的。所以,我在臆测,白居易要到公元815年(唐元和十年),才明白其中堂奥。
那年,他四十四岁,按孔夫子教导,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这位诗人,仍旧改不了他那多血质,好冲动,重感情,易愤激的性格。结果,为当年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