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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员让他付款,他在衣兜里把那「汤封」的红纸弄开,掏出一张票子
递了过去。售货员把钱找给了他,他拿起包著奶油酥卷的纸包,没走
出店门就掏出一个大嚼起来。出了大门,他边吃边走,还没走拢后门
桥,已经把五个奶油酥卷全塞进了肚子!他感到口渴,便横穿过马路,
进了帽儿胡同口上的食品店,掏钱买酸奶;可就在这时候,他突然惊
慌了——他听见一个声音在他旁边猛然响起:「你掉东西啦!」他扭头
一看,是个岁数不小、身板壮实的男人,他低头一看,原来他从兜里
带出来的一张红纸……他弯腰拾起那张红纸,忽然失去了买酸奶的勇
气,很不自然地溜出了店门。他不敢回头,可总觉得那喊话的人在盯
著他的后背……他一气溜到了后门桥南边,才停下来喘气。
那人会不会是 「雷子」(小流氓的黑话,指公安局的侦察员。)呢?
越寻思越象!
他胆战心惊地扭过头去,只见那人出了食品店,并没朝他这个方
向张望,而是拐进了帽儿胡同,他吁出一口气来。可是他心里从这时
候起便打上了小鼓,始终不停。
他在文物商店收购部前头的石阶上坐了下来。马路对面恰好是「益
民信托商店」。那里面有一件比杨强强这件还帅的登山服。只要他能把
那手表卖出去,他就足能买下那件登山服。他的眼光移到了信托商店
南门,那里写著:「收购部。谢绝参观。」据说到那里出售东西,得拿
户口本、工作证一类的证件给人家看才行,姚向东倒有学生证,可能
往外亮吗?他坐在那里,楞楞地望著对面,望著收购部,心里不禁懊
丧起来。他两只插在衣兜里的手活象攥著两个滚烫的煤球,那块雷达
小坤表更像是刚从煤炉子里夹出来的,还冒著红得发蓝、发白的火苗
儿!
姚向东站起身来,脚底下象踩著刚出轧机的钢板,懵懵懂懂地一
会儿朝南边疯走,一会儿又穿过马路、朝北边行……他不知道他该怎
么办。
小时候在胡同里做游戏,姚向东最爱装坏蛋——尤其是日本「鬼
子」和德国纳粹士兵,他先是快活地哼著从电影上听来的日本 「鬼子」
进军的旋律:「嗒——嘀嗒——嗒嘀嗒嘀……」或者双脚使劲一并,学
著从电影上看来的德国纳粹士兵的伸臂礼:「嗨——希特勒!」……他
从假装自己是坏蛋、被好人追捕的过程中,获得了无穷无尽的乐趣!
最后他心甘情愿被装扮成八路军和红军的同伴 「击毙」——闭上眼睛,
满脸怪相,扭曲著身子,毫不吝惜衣裤地全身滚落地上……
但是此刻,他头一回偷了人家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感到自己真地
成为坏人了,却深刻地体验到了作为坏人的孤独与恐惧!
街上走著那么多的行人,似乎个个都轻松自在,就连那个伛偻著
腰的老头,还有那个不知道为什么跟在他妈妈后头哭著走的小娃娃,
也都比自己神气。老头不怕有人盯著他,小娃娃哇哇使劲地哭,一点
也不怕别人注意!
「小拽子!」
一声呼唤,把姚向东吓得十足地双脚一跳。
他扭头一看,是阿臭。
阿臭照例把自行车定在马路边,一只脚踩住马路牙子,上下打量
著他问:「你他妈怎么还跟这儿晃啊?」
姚向东含含混混地说:「谁晃呢?我……想找杨强强去杀棋……」
阿臭皱皱鼻子:「算了吧!蒙谁呢你!你要去帽儿胡同,怎么能往
北走?你丫挺的准没干他妈的好事!」
姚向东心惊肉跳。他略微沈沈气,心想,或者,乾脆把手里攥的
东西亮出来,让阿臭见识见识?阿臭那张嘴 「横」(读作?e??,厉害的
意思。)得不行,平时听地嘴里吐出来的 「横」话,简直连钟鼓楼也敢
拆,那么,乾脆请他帮帮忙,把这块雷达表随便倒腾成几十块钱,由
著他「吃贡」,不行么?
阿臭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著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趁阿臭停嘴,
试探地说:「你他妈的甭跟我犯贫!这么著吧,我请你上『马凯』,咱
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妈
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
不沾你的『包儿』(「沾包儿」,受牵连的意思。)!」说完,蹬上车,飕
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象
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
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
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
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
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一九八○年一月一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
国刑法》,但象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
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警夜
里 「掏窝」啦,给罪犯戴 「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
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
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
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
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
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乾脆不要他
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
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
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
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
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
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
属于爸爸妈妈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
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
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
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色贡献,去逐步获得
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
张秀藻坐公共汽车回家。同去时一样,她乘车和换车都出乎意料
地顺利。她在鼓楼前下了 8 路公共汽车。
「张秀藻!」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一偏头,啊,是荀磊!一天之中,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
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荀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遇。他从百货商场买好表,正骑车往
回走。他凑巧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张秀藻,便本能地唤了她一声。
张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车,笑嘻嘻地问她:「你的表几点?我跟
你对对!」
在荀磊这方面来说,提出这个要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尽管商场
钟表部在卖定那块雷达表以后,照著柜台里的挂钟给对了个时间,而
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时给校正了一下,但毕竟都未必精确—
—张秀藻家的任何一个计时器却都是必定精确的,所以,荀磊见到张
秀藻,不由得首先说了那么两句话。
张秀藻原想矜待地同荀磊一点头,便庄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
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没有不予满足的道理。于是,她便伸出手腕,看
著自己那块功能齐全的电子表,详尽地报告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
二日十六点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荀磊手里提著那块买来的表,尽可能精确地校正著。张秀藻一瞥
之中,不禁纳闷:他怎么会拿著那么一块坤表呢,难道,是为冯婉姝
买的?可是照他跟冯婉姝已经达到的关系,要为冯婉姝买表,他们应
当一块儿去啊……
荀磊没有觉察出张秀藻惊疑探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后,感慨
地说:「十二月十二!双十二!唉呀,你看,我差点忽略了——这是爆
发『西安事变』的日子啊!多少周年啦?」
张秀藻也一惊。是啊,一整天都快过完了,怎么总没能想起「西
安事变」来!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应说,「那是一九三六年爆发的……
到今天整整四十六周年了!」
两个年轻人这时对望了一眼,有一种电火般的东西,撞击著他们
的灵魂。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种超乎个人生命、情感和事业之上的无
形而坚实的东西,那便是历史。
荀磊建议说:「我推车陪你走回去吧。」
张秀藻默默地点了点头。
荀磊忽然觉得,有许多想法可以同这个同代人交流。当他们顺著
鼓楼根行走时,荀磊议论说:「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样,已经有过那么一
次醒悟——在无声无息流逝著的时间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历史感……
尽管从很小开始,大人就给我们上历史课,给我们讲历史,可是在很
长的时间里,『历史』这两个字在我心目当中,只是一门功课,只关系
著一定的分数。比如,填空题:中日『甲午海战』,发生在哪一年? 『八
国联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