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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事。由于这场长达十年的动乱扭转,切断了大量过去正在发展中的
事态,所以,当动乱过去,人们在「拨乱反正」的过程中接续以往的
线索时,往往不得不把这十年暂时当作一个空白,就仿佛时间到了一
九六六年夏天突然冻结,而到了一九七六年秋天,才又复苏似的。前
几年报纸上时常把实际早已超过三十五岁、乃至逼近五十岁的作家称
作 「青年作家」,便是一例,因为人们——包括他们自己——都觉得他
们的实际生命,需要从实际年龄中扣除掉一个「十」。
可是在「文化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年出生的人,到一九八二年却
已经整整十六岁,并且经历了他个人生活史中的幼年、童年、少年等
阶段,而开始向青年时代演进。他们静悄悄地生长著。
现在那其中的一个,便在鼓楼前的大街上从南朝北走。
他的名字叫姚向东。和他同龄的人之中,有许许多多的向东,卫
东,立东,颂东(还有卫彪、学青之类,不过都迅即改掉了)……在
他们上幼稚园的时候,阿姨教给他们 「打倒叛徒内奸大工贼」的歌谣;
在他们小学快毕业的时候,老师又给他们讲刘少奇爷爷的丰功伟绩。
在 「开门办学」的日子里,他们参加 「迈社会主义步,堵资本主义路」
的活动,老师为提高他们的觉悟,组织他们看电影 《青松岭》,回来开
会批判电影中那个搞 「自搂」的钱广;而在初中毕业的前夕,「分数挂
帅」的浪潮汹涌澎湃,老师为了让他们尽可能考上 「重点高中」,锻炼
作文的能力,又组织他们看了电影 《柳暗花明》,回来写观后感,批判
极左路线对农民合理愿望的粗暴践踏……原来社会向他们灌输 「爱情」
和 「金钱」是羞耻的观念;如今社会上充斥著无处不见的 「爱情」,并
且通过对「万元户」的宣传,使他们懂得了钱越多越光荣的道理……
小小的年龄,贫乏的经验,尚未发育完全的中枢神经系统,承受如此
巨大的、频密的、戏剧性的大转折,他们会产生一些什么问题,出现
一些什么心态,导致一些什么后果?似乎我们的教育学家、社会学家、
心理学家……一时都还来不及进行细致的专题研究。在我们的社会生
态群落中,不管你对他们这一茬人忽视还是重视,反正他们无止息地
生长著、活动著。
话说姚向东穿著一件米黄色的羽绒登山服,双手插在登山服的斜
兜里,咽著唾沫,百无聊赖地从南往北走。
他是被从家里轰出来的。起因,便是他穿在身上的那件登山服。
姚向东的父亲,六十年代末从部队转业到区级机关当保卫干部,
对姚向东一向是管束得很严的。在姚向东四、五岁的时候,父亲就向
他灌输著「长大参军当兵」的意识;母亲是机关的打字员,自然也盼
著姚向东快快长大,快快入伍,她为姚向东缝制了仿国防绿的小军装,
衣领上还缀以红布仿制的领章,自然还有小小的军帽,帽子上别著真
正的红五星帽徽——是姚向东父亲从老战友那里,特意为儿子要来的。
一直到十来岁左右,姚向东内心里充盈著这样的优越感、自豪感和自
信心——「我爸当过解放军,我长大了也要当解放军!我爸有的是老
战友,只要我长大,我爸一句话,我就能当上兵!」
姚向东刚上小学的时候,放学的路上,遇见过小流氓抢帽子的场
面——一个戴著国防绿军帽的中学生在人行道上走著,突然一个小夥
子骑著车飞快地窜来,经过那中学生身边的一瞬间,伸手抓走了他头
上的绿军帽;中学生叫喊时,骑车的人已然拐进了前面的街巷中,不
见踪影。这惊心动魄的场面,即使姚向东隐隐觉得抢帽子的人真 「盖」
(「盖」、「盖了」、「盖帽」、「盖了帽啦」,都是了不起的意思。),又使
他进一步意识到一切与「国防绿」有关的东西的珍贵。
可是姚向东上到小学四年级以后,周围的社会生活发生了很大的
变化。小流氓们不再抢国防绿军帽了,并且中学生们也都渐渐不以穿
绿军制服、戴绿军帽为时髦。少年儿童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流行穿
一身蓝——蓝制服、蓝裤子,配一双雪白的球鞋,仿佛那便是「帅」
字的体现。冬天,开始时兴戴栽绒帽子,穿皮茄克——没有真皮的,
人造革的也凑合。小流氓们又抢开了栽绒帽子。又一个冬天,栽绒帽
子过时了,剪羊绒帽子方兴未艾,小流氓们的抢劫目标又一次转换。
到一九八二年的这个冬天,登山服开始流行。似乎再没有人盼望著参
军当兵。功课上有点希望的,盼望著考上大学。象姚向东这号小学毕
业后没能考上重点中学,初中毕业后又没能考上重点高中,而功课又
越来越差的少年,既不再艳羡入伍当兵,考大学又明摆著毫无希望,
毕业后更势必要待业家中,心中便不免茫茫然,没著没落。
对于儿子的管教,姚向东父母倒也一直没有放松,尤其是父亲,
见到儿子不争气的表现,除了一顿急风暴雨般训斥,气急之时,甚至
脱下鞋子,用鞋底乱抽乱打——往往要做母亲的一边遮拦,一边哭喊,
方才罢休。教子无效,方法不妥固然是一个因素,而本身对迅速变化
的社会生活的不理解不适应,牢骚满腹,苦闷难遣,当著儿子讲怪话,
却又不许儿子说怪话;儿子提出问题,回答不了,便拿儿子撒气;对
儿子讲的道理越来越抽象、乾瘪……是令儿子不服管教的更主要的因
素。儿子在父母的面前,渐渐变得虚伪。
姚向东所在的那个学校,是所「非重点」中学,老师们——尤其
是班主任——工作还是相当努力的。一方面,他们花大力气把一部分
尚有学习积极性的学生调动起来,让这些学生在题海中苦航,争取能
爆出冷门——考上大学,既为学生们自己争气,也为学校争光,倘若
这样的学生逐年增多,那么,他们这所中学便有希望进入「重点」的
行列;另一方面,他们也想尽各种办法把姚向东这号的「后进生」管
束起来,让他们在校内不至于吵闹,在校外不至于被派出所拘留。不
过,由于教育从来不是万能的,而他们对姚向东这号学生的管教又未
免失之于粗糙,姚向东在老师们面前,也渐渐变得虚伪。
这天中午,临到吃饭的时候,姚向东母亲才发现,儿子身上穿的
那件登山服,并不是她给他买的那件Em 纶棉的,而俨然是羽绒的——
尽管颜色很相近,衣兜和风帽的样式也相差不多。她不禁问道:「怎么
回事?你这衣服哪儿来的?」
姚向东满不在乎地说:「跟同学换著穿的。」
母亲训斥说:「哪有换著穿的道理?人家这件是羽绒的,比你那个
贵上一半,你给人家穿坏了,咱们怎么个赔法?你那件 Em 纶棉的穿
著不是一样暖和?干嘛非追求时髦?」
偏这时候姚向东父亲从里屋走了出来,一听,一看,不禁怒火中
烧,姚向东原有一件棉袄,是用父亲过去的军棉袄拆洗改做的,姚向
东套著蓝制服穿了几天,便吵著要换件登山服,说什么:「现在谁穿这
样的破棉袄?我们同学个个都有登山服!」当时虽然生气,倒也没有发
作。确实,如今中小学生穿登山服的很多,家长们似乎都挺有钱,有
的更给孩子买真正的皮茄克穿。比起来,自己和姚向东他妈大概是家
长中最穷酸的——两人都在事业单位,干拿工资,没有一点外快,负
担又重——双方都得按月给老人寄钱,姚向东的姐姐刚从幼儿师范毕
业,分到幼稚园工作,还没转正,仅能自给自足;这么个经济情况,
姚向东吵闹著要买登山服,他母亲自然只能是给他去买件Em 纶棉的,
没想到这小子现在越来越不知足,竟把同学的羽绒登山服弄来穿在自
己身上,这简直是贪得无厌!
姚向东父亲一见姚向东穿著别人登山服的那副赖相,便忍不住大
喝一声:「不要脸!你给我脱了!」
母亲忙上去拦住他,劝慰说:「你的血压!你先别急,慢慢给他讲
道理!」又扭头冲著姚向东说:「还不快跟你爸认错!吃完饭,你就去
跟人家换去,听见了吗?」
姚向东觉得母亲是在护著自己,有恃无恐地坐到饭桌前,嘟嚷著
说:「什么不得了的!我们净换著穿。」说著便拿起了筷子……
父亲一见,越发怒不可遏,使劲一顿脚,宣布说:「你别吃饭!我
这个家不养你这号少爷!你滚!」
姚向东便站起来,耸耸肩膀,转身走出了家门,对于背后传来的
父亲和母亲那纠缠在一起的喊叫声,几乎是完全无动于衷。
姚向东一通儿瞎转悠。在什刹海前海小花园里,他挤到亭子边听
了听戏——那里常有一些市民聚集清唱京剧,姚向东感兴趣的自然不
是京剧本身,而是那些拉琴、唱戏的人那种逗哏的模样;又到什刹海
前海的冰面上,霸道地「借」一个同龄人的冰鞋,溜了一阵野冰;忽
然感觉饿得难受,便下意识地来到了鼓楼前的大街上。
鼓楼前的大街,即地安门外大街,从南到北分布著不少的饭馆。
从历史上看,北京著名的饭馆,大部分布在南城,又尤其是前门外一
带,除所谓「四大兴」——「福兴居」、「万兴居」、「同兴居」、「东兴
居」——而外,如煤市街的「致美斋」,大栅栏的「厚德福」,陕西巷
的「醉琼林」,韩家潭的「杏花春」等等,也都颇为著名;当然西城、
东城也有一些数得上的饭馆,西单一带曾有包括 「大陆春」、「新陆春」、
「同春园」、「淮阳春」、「庆林春」、「鹿鸣春」、「四如春」、「方壶春」
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