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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中。他镇静下来,换坐到沙发上,抽上一支烟,仰靠著沙发背,微
合著眼皮。
「你乾脆到床上靠靠。老傅不是两点钟来接你吗?我一点半叫你
好了。」于大夫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反正行李都收拾好了,也就是
到时候换换衣服。」
「啊,不用。」张奇林睁开眼睛,振作起来。他和颜悦色地对爱人
说:「到了飞机上,有的是时间养神。现在我不如抓紧读一点书。」他
站起来,朝里屋走去,走到门边,扭回身来嘱咐说,「我走了以后,你
让秀藻把那张画取下来吧,卷起来,暂且搁到柜子里。」
于大夫微微有点吃惊:「为什么?挂在那儿不是很好吗?你怕挂坏
了?是听说洛玑山的画儿越来越值钱?可我们又不拿他这幅画儿当存
款,挂旧了就挂旧了吧,怕什么?」
张奇林笑笑说:「他这画儿有什么价值!同样的构图,人家说他至
少画过十回。你们就取下来吧,我自有道理。」说完,踱进里屋看书去
了。
当然,他的心情并不能平静。他打开那本心理学著作,很难读下
去。除了内在的原因,外在的环境也使他不能安心读书——院子里,
办喜事的薛家那边,传来了一阵更其刺耳的喧哗声。
18.农村姑娘和城里姑娘为什么谈不拢?
「吃CmDm !」
这顿午饭,在荀家引起了每个人不同的心理反应。反应虽然不同,
其强烈的程度却是相差无几的。
郭杏儿到达荀家时,只有荀大妈一人在家。呈现在她眼前的一切,
使她吃惊,使她惶惑。原来她朦胧地觉得,城里人一切方面都该比乡
下人强;可是踏进荀大爷家门,定睛一看,他们住的房子竟如此狭小,
不仅比为枣儿新盖的房子小,就是跟自己家的旧房子比,把里外两间
搭上厨房全算上,也远顶不上它们一半大。小还不算,房子的走向也
差劲。她不明白荀大爷他们为什么不把房门和窗户开在南墙上,直接
通向胡同,使这房子变成北房。置身在城里大爷家的小屋子里,她感
觉好多东西跟屋子的比例都不相称,这使她从心底浮上来一种由衷的
自豪——所以跟荀大妈没说上十来句话,她就一个劲儿地邀请大爷跟
大妈 「到俺们家住一阵去」。但落座没有多久,当她观察得更加仔细时,
她却又逐渐自卑起来了,因为这屋子虽小,里头的家具摆设,却似乎
样样都比她以前所见过的同类东西精致美观。比如她所坐的那张长沙
发,就功能、形状来说,对她固然算不上什么稀奇事,镇子上的农贸
市场,如今就有人摆出这号「沙发折叠床」在那儿卖;可荀大爷家的
这张沙发腿底下有比生核桃还大的电镀球,能毫不费力地拉过来推过
去,这可就不一般了;再说沙发面的颜色就跟核桃仁外头那层膜儿似
的,透著油亮,手摸著又软和又细腻,上头就跟钉著钉子似的,形成
一个一个的窝儿,看著比平绷的面子新奇多了,四边、拐角的地方,
全部那么匀称自然,一点不露缝缝钉钉的痕迹……枣儿结婚,闹著也
要置沙发,看起来,要置就该置个这样的!其余的家具,象大立柜、
小衣柜、酒柜……也全都比杏儿以往看见过的做工细、模样俊;就连
荀大妈用来给自己沏茶倒水的茶具,端过来、揭开盖让自己吃糖的糖
盒……也都显得瓷儿细,画儿精,形状俏,色彩美。
「吃点这个糖吧——这叫酒心巧克力!」
接过荀大妈递到手里的糖,低下眼睛一看,分明是条金鱼儿;剥
去那支楞著「鱼尾」的糖纸,没想到里头竟是酱黑的——杏儿只知道
牛奶糖是最好的糖,好糖都是白色的,越白越好;酱黑就酱黑吧,大
妈给的,要痛痛快快地吃——杏儿咬了一口,没想到舌尖上又甜又苦
又辣,还滋出了一包子水来,洒在了她的衣服上。荀大妈笑了:「那外
头是巧克力,里头是酒,酒出来点不要紧,酒不脏衣!」
杏儿觉得那糖不好吃。她问多少钱一斤,荀大妈告诉她:「四块八
一斤。贵吧?你荀大爷跟我也嫌又贵又不中吃,还不又是你那磊子哥
买的。你坐的这沙发也是他挑来的,比一般的贵好几十块哩——他如
今除了工资,不也还有些个『外快』吗。他搞点子翻译,就是把那外
国人写的东西,变成咱们中国字儿,他时不时能得著三十五十的,叫
作『稿费』。他每月整份工资都交给我,稿费我就不要他的了;他可是
有点大手大脚,自己花钱泼洒不算,家里要置东西,他总让置最好的。
他说:贵出来的那部分由他补。他也真那么做了。你不看看他的窝儿
么?」
荀大妈便带她去参观磊子哥的房间。推门一进去,杏儿就傻眼了。
如果说外间屋给她的感觉,还只不过是比她自己家精致美观,这里间
屋可就连比也不好比了,她由惊奇而不快,由陌生而鄙薄。屋子顶棚
的犄角上,挂著两个黑匣子,说是什么 「音箱」,任凭什么箱也不该那
么怪里怪气地悬著呀,何况漆黑漆黑的,多丧气!墙上挂个盘子,已
经让人觉著半疯,那盘子上画的也不知道是人是狗、是云是树,东一
笔色儿,西一团线线,十足的胡闹!书橱占了一面墙,呵,那么多书,
中国书,洋书。书是好东西,看不懂也知道它们比金银珠宝还珍贵,
可那些点缀在书橱里的摆设,可真让人皱眉发楞:一箍节树根,在俺
们村只配捅到灶里烧火,磊子哥却把它摆在亮闪闪的玻璃门里,神码
子似地供著;一些个石头子儿,俺们村东河滩上一捧一堆,磊子哥却
也宝贝似地摆在那儿;还有几件瓷器,方脑袋的牛,怪模样的鹿,瞅
上去还只不过是扎眼,那瓷夜猫子怎么能也搁书橱里呢?多不吉利、
多不喜幸呀!……
「你猜咱们一会儿吃什么?」杏儿不知不觉之中,又随荀大妈来
到了厨房。这厨房盖得倒挺大,而且从里外两间屋都有门通进去,厨
房里不但有煤气罐、煤气灶以及做饭的全套家什,也还有地漏以及洗
脸池子和洗衣机,并且当中支开了铺著白塑胶桌布的圆饭桌,做得了
饭可以就在那里吃。杏儿的眼光把整个厨房打量了一圈之后,最后随
著荀大妈的声音落在了煤气灶一侧的小柜上——「咱们今儿个中午吃
CmDm !专为你来才做的,是你大爷的主意!」
啊,在那小柜上,的确有一架CmDm 床子——杏儿走过去一看,
心里不由得惊疑慌乱起来。大爷为什么要让俺吃CmDm 呢?说实在的,
这几年日子越来越好,细米白面早不觉得金贵,棒子面窝头,贴饼子
连吃上几顿,枣儿就要嚷嚷起来,娘便赶紧张罗著给他包韭菜鸡蛋馅
饺子吃,谁还光吃那荞麦面、白薯面、红高粱面搅合著压出来的CmDm
呢?杏儿家的CmDm 床子早就撂在仓房旮旯里,几乎被人遗忘了,那
铁皮打孔做成的漏子,怕已经生锈了吧?可眼巴巴地找到北京城,进
了荀大爷家,他们给自己准备的头一顿饭,却是CmDm !
「你大爷他这是念旧。我跟磊子哥乍一听觉得可乐,细一想就明
白了他的心思。他不光是要跟你一块吃,他也要你磊子哥……跟著吃。
你琢磨他那个心劲儿吧……这CmDm 床子,是他头几天现做的,你大
爷别的优点没有,就有那么两条:心实,手巧……」说著,荀大妈便
搁上一团酱色的面,压了起来,并且笑著对杏儿解释说:「不象,是吧?
因为找不著白薯面、高粱面,就单用的荞麦面——粮店里买的,如今
我们这儿的粮店也卖点杂粮,给居民们倒换口味。一会儿吃的时候,
咱们不光拌上葱、醋、蒜……咱们还拌烤羊肉呢,哈……咱们吃荤
CmDm !」
杏儿听完这番话,觉得自己一下子完全明白了荀大爷的心思,说
到底,这不就是对待如同亲闺女般的儿媳妇的做派吗?疑云飘散,心
里大畅,杏儿卷起袖子,挨过去说:「大妈,让俺来吧,俺压得比您好
哩!」
荀大妈并不客气,她乐呵呵地说:「杏儿你压得准比我强,你先洗
洗手,你就压吧,我再张罗别的去。」
杏儿正压著 CmDm,荀师傅回来了。他今天本不想出摊,出了摊
也心神不宁,早想收摊回家,可是头天有个顾客修的一双皮鞋,本来
说好头天傍晚去取的,荀师傅等他等到天黑,他也没去;荀师傅心想
今天是个星期日,人家肯定会去取的,自己要是不去,不把人家涮了
吗?宁让别人对自己失约,自己可得对人守信,这是荀师傅做人的准
则。于是他早上照常出摊了,十点来钟,那顾客果然来了——顾客喜
出望外,并且对荀师傅的手艺连连赞美。他是中央民族乐团的器乐演
员,他今晚便要随团外出演出,这双皮鞋他是打算穿到外地去的,现
在整旧如新、交件及时,让他如何不高兴!他走了,荀师傅准备收摊,
可是又来了一位女顾客,高跟皮鞋的跟扭掉了,能眼看著她一拐一拐
地往北边另找修鞋的地方吗?荀师傅便又替她细心地修复加固了那只
高跟……
杏儿听见了荀师傅推车进院的声音,她从厨房的玻璃窗往外一望,
立即认出了那向往已久的荀大爷。她虽然仅仅从家里的旧像片上见过
他,而且是二十几年前的他,可是如今呈现在她眼前的这位长辈,不
但那通体的形象,就是一举手一投足,竟也同她在梦中、想象中见到
的丝毫不差!她停止了压 CmDm 的动作,僵立在那里,她心里觉著应
当飞跑出去,象叫亲爹那样地迎上去叫一声 「大爷」,可两条腿却如同
灌了铅似地,挪动不开……
荀师傅一进屋,老伴就大声地向他报告说:「杏儿早到啦!你看,